蝌蚪
《花城》2022年第4期
《小說選刊》2022年第9期
海飛,小說家,編劇。曾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當代》等刊物發表小說1000多萬字,大量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等多種選刊及各類年度精選本選用,獲人民文學獎、國家五個一工程獎等多個獎項。著有小說集《麻雀》《青煙》《像老子一樣生活》《菊花刀》《私奔》《卧鋪裡的魚》,散文集《丹桂房的日子》《沒有方向的河流》《驚蟄如此美好》,長篇小說《驚蟄》《花雕》《向延安》《回家》《唐山海》《醒來》《風塵裡》《戰春秋》《江南役》《蘇州河》,電影作品《暴風》,電視劇作品《諜戰深海之驚蟄》《麻雀》《旗袍》《大西南剿匪記》《隋唐英雄》《花紅花火》《薄冰》等多部作品。
編者說
亞美帶着六歲的女兒稻草租住到杭城城中村裡,和小說家鐘村成為鄰居。她白天做印刷業務,晚上到酒吧賣酒,努力賺錢養活自己和女兒,鄰居鐘村長期宅家寫作,逐漸成為稻草的看護人。三個人因為日常互相關照而産生了深厚的感情。然而,亞美和鐘村實際上都隐藏着不為人知的秘密,敏感的鐘村選擇為亞美保守秘密。随着新住客記者文斌的到來,真相揭開逐一揭開。每個人物幾乎都有兩面性,隻有小女孩稻草始終天真向陽。
我想去那個太陽暖烘烘的地方
——題記
亞美帶六歲的女兒稻草租下半道綠小區24幢4樓這間52平方米的舊房時,感到了由衷的冷意包裹住全身。是那種濕冷,冷到骨頭裡的那種冷。那天亞美打開了空調,在巨大的響聲中,老掉牙的空調轟鳴着像戰鬥機一樣開始運動起來。亞美看到那牆上空調的外殼不停地顫動,總覺得它是得了帕金森。
這是那個寒冷的南方小縣城的冬天,年關就要逼近了。亞美在看到樓道裡那厚厚的廣告紙覆蓋的過道牆壁時,心裡就像永遠複燃不了的死灰。她覺得自己陷入了南方小縣城像井一樣深的陰冷中,看不到希望。房東已經悄然離開,像飄走的靈魂。而她牽着稻草冰涼的手,深深地陷入了無邊的寂靜中。
亞美被這種寂靜封凍,像一尊蠟像一般。她有點兒覺得,有時候時光和生命,都是靜止的。這樣的靜止沒有什麼不好。然後她和稻草不約而同地看到了鐘村,鐘村穿着棉睡衣、棉睡褲,手裡捧着一碗康師傅牛肉面。他平易近人地把身體靠在了樓梯口亞美剛剛租下的401室的門框上說,一千?
亞美不是很喜歡這個後來她才知道叫鐘村的人。他戴着近視眼鏡,頭發有些亂,胡子沒有理。亞美甚至懷疑他連牙也沒有刷過。上一次租401的人是一千二,鐘村吸了一口面條,像是有些自言自語地說,我覺得不值。
這樓太舊了,比舊社會還舊。鐘村補了一句,就像一個遲暮的老人。
鐘村之所以能說出遲暮的老人,是因為他是一位小說家。他對自己的遣詞造句很滿意,在這座單名叫杭的縣城裡,他連作協主席也不屑當。他對動員他當主席的文聯書記說,讓年輕人去當吧。而事實上他隻有三十六歲。他不願意當是因為他覺得縣裡的作協主席這個職位,已經配不上他的文學成就。
亞美不太喜歡方便面的那種氣息,她抽了抽鼻子,擠出一個笑容說,你住哪兒?
我住你隔壁的402室,咱們這兒是一梯四戶,就我一個人不是租戶,我就住在這兒,住了十八年了,十八年,你就應該想到這樓得有多破。這簡直是一個破得不成樣子的樓,連這兒的歲月都是破的。
你是幹嗎的?亞美又問。
鐘村遲疑了一下,終于說,我是作家,确切地說我是小說家。我比較貧困,但我吃方便面不是因為我貧困,是因為方便。
亞美沒有說話,到現在為止,她确定她遇到的是一個話痨。果然,鐘村接着說,我再過去的那間403,住着一對小年輕,男的是一名快遞員,女的是房屋中介。再過去的404,空了一段時間了,沒租出去。沒租出去不光是因為破,還因為租得太貴,房東要一千三。房東是個老太太……
稻草這時候才說,你叫什麼名字?
鐘村又遲疑了一下說,我叫鐘村。
稻草笑了,說我叫稻草,我六歲,我是我媽媽的女兒。
這是一個陰冷的黃昏。冬天的夜晚來得快,黃昏的時間就很短。當亞美亮起所有的燈時,這個夜晚才算正式來臨。那空調的制熱還算不錯,亞美覺得有了一絲暖意。她看了一眼鐘村笑了,說你這樣靠着我家的門框,門框也會疼的呀。
鐘村一下子就笑了,說,我覺得你都可以寫小說。
亞美說,我對小說沒興趣。我連日子都過不好,我寫小說幹嗎?
鐘村一下子有了虔誠嚴肅的神情,他真誠地說,就因為日子過不好,所以我們才需要小說。小說是會讓人溫暖的。
亞美說,鐘村,那小說是不是能代替空調?
亞美的老家是一個叫撫順的地方。她在這座叫杭的縣城尋好了一份工作,白天替萬興印刷廠去跑印刷業務,不停地跑。晚上就在豪庭夜總會裡推銷酒水,不停地喝酒助興。她經常把女兒關在家裡,她對稻草說,稻草,你要聽話,你已經六歲了。六歲就是個大人。
于是稻草就問,那你也是六歲那年長大的嗎?
亞美遲疑了一下沒有說話,她想起自己六歲那年,父親被一根水泥電線杆壓死了。屍體被擡到家門口的時候,她看到父親的頭已經被壓爛了。那天也是一個黃昏,亞美覺得那個黃昏,同樣充滿了寂靜。她沒有哭,她隻是專注地看着院裡發生的一切。母親哭了,她開着電燈哭,哭好了就對亞美說,這都是命。
她很認真地對亞美說,我告訴你,命比什麼都重要。
亞美是個很樸素的人。她很幹淨,不去上班的時候完全是素顔。她跟人交往,也很得體,話不多,印刷業務卻接了不少,業務單位都覺得她像個小學或者初中的老師。晚上的時候,亞美很熱烈,她賣酒的提成也不少。她可以陪人喝酒,因為她酒量太大。有一回一個老闆說,一口喝下這一杯威士忌,我就在你這兒開一瓶兩萬塊錢的。亞美知道,按這樣算的話,她可以提成五千。
亞美就喝了一杯威士忌。
那天老闆把手搭在了亞美的屁股上,說你挺敢喝啊。
亞美就把眼睛眯成了一條線說,連人也敢殺。
老闆就愣了一下,說,你真會開玩笑,我喜歡。
亞美也笑了,說我不喜歡開玩笑,我以前殺過人,未遂,你信不信。
老闆的笑容有些尴尬說,我不信。
亞美吐出一口煙。她在夜總會賣酒的時候,是抽煙的。她盯着自己面前的一團煙霧認真地說,以後你會信的。
亞美又對着那堆煙霧說,破煙。
亞美後來終于知道,小說家鐘村其實是個孤兒,很小的時候就一個人生活。他和這幢樓一樣孤獨,但幸好他的職業讓他并不十分害怕孤獨。他經常一個人喝啤酒、吃泡面,奢侈的時候,他會為自己加一根火腿腸、一個鹵蛋。他經常一個人對着鏡子扭胯跳舞,跳得十分難看。但是他怪罪于那面破舊的穿衣鏡,那面鏡子質量不好,失真,所以看上去有點兒像哈哈鏡。夏天的時候,他會對着鏡子數腿毛,他的腿毛濃密,壯觀地長在他瘦弱的腿上。除了寫小說,他還熱衷于推理,他覺得他會是一個好的推理小說作家。
但是,他覺得推理小說屬于類型文學,不登大雅之堂。他是一個對自己有要求的人。
那天他繼續在穿衣鏡前扭胯,嘴裡發出輕微的歌聲給自己伴奏。他唱的是一首老歌,叫《路燈下的小女孩》。這讓他自己都覺得滑稽,一個三十六歲的不年輕的男人,竟然唱《路燈下的小女孩》。就在扭到一半的時候,他聽到了亞美的聲音。亞美說,你都六歲了,你好好待着,你長大了。
鐘村就停止了扭胯。他走到門框邊上,把身子倚了上去。這次他倚的是自己家的門框。他對亞美說,你怎麼可以對一個六歲的小孩說這樣的話,你怎麼可以讓她一個人住在家裡?你要是這樣的話,我是要報警的。這很危險。
亞美就說,那你領走吧。你不是小說家嗎?小說家天天在家裡,你可以幫我帶孩子,我付你工錢。
鐘村就笑了,你别以為我真窮。我的富足,你根本不懂。
亞美就說,我也不想懂。我上班了。
那天鐘村從房間裡出來,慢慢走到了401室的門口,門口其實就是樓梯口,鐘村看到眼簾低垂的亞美一步步下樓。她的腰間挂着一隻劣質的包,看上去是一隻假名牌,上面标着一個LV的金屬标志。她的右手就搭在包上,很像是武工隊員們手中永遠搭着一把駁殼槍一樣。有那麼一瞬,鐘村覺得自己是喜歡這個叫亞美的北方女人的。她的個子高挑,皮膚很白,脖子出奇地長,讓人聯想到湖裡面的天鵝。特别是因為她腿長,所以穿褲子很有型。鐘村就牽過了稻草的手,目送着亞美走下樓梯。他以為亞美會回一下頭的,所以他的目光一直都在殷切地期待。但是亞美沒有回頭,她像一個陌生人一樣下了樓。所以鐘村就揉着稻草亂蓬蓬的雜草一樣的頭發說,以後你白天到我這兒來。
稻草就笑了,她用大人的口吻說,我也是這麼想的。
鐘村和稻草的生活是十分和諧的。每天早上,亞美用鐘村給的鑰匙打開鐘村家的門,開上客廳的空調,讓稻草在鐘村家的木地闆客廳玩。鐘村一般要睡到近中午的時候才能醒來,他醒來的時候,發現客廳比春天還要溫暖。這讓他心疼地盯着空調看了半天,計算着一天的耗電量。後來他咬了咬牙,認為不能太在意這些身外之物,心下慢慢釋然。一般情況下,他醒來以後開始安排兩個人的午餐。他的午餐很簡單,有時候是外賣,有時候就是煮面條或者年糕。他跟稻草說,在吃上面用不着太講究。因為吃的功效隻有一個,就是補充人體必需的能量。頂重要的是,精神上的富足。
稻草對這樣的說法是不認同的。稻草說,我和媽媽都喜歡吃好吃的。我媽媽說,不然生活就失去了意義。
鐘村無力去反駁一個小孩子老氣橫秋的話,所以鐘村想了想,什麼也沒有說。他們的相處很和諧,有時候一起做個小遊戲,下跳跳棋,或者他們在客廳裡比賽跳繩。大部分時候他們各顧各的。稻草主要的工作是在iPad上刷動畫片、刷小遊戲。鐘村一直在寫小說,他的小說停停走走,有時候一天到晚一個字也沒有寫,這讓他覺得焦慮。他的内心是很想成名的,縣城裡一名老作家說,成名有一半是要靠運氣的。特别是小說,光有理想是不行的。
鐘村不信。他說,我不信命。理想萬歲。
老作家就笑了,說,那我祝你好運。
所以鐘村就想,自己如果不寫小說了,生活也同樣失去了意義。
稻草對鐘村的一間鎖着的屋子很有興趣,有一天她就站在門前,對着門說,鐘村,我想去這裡面玩。這裡面是不是藏着很多玩具?
鐘村就笑了,說不能進去玩。這裡面堆着好多畫,很貴重的。
這話鐘村對亞美也說過,亞美說你應該讓屋子通個風的。鐘村說,我說過我不是窮,我有很多油畫,都放在這間屋子裡。随便拿出一幅畫,就能買一套半套房子。
鐘村又說,你不要被我吃方便面的假象迷惑了,千萬别同情我。
亞美于是就笑了說,我不信你有錢。
鐘村愣了一下說,為什麼?我身上寫着我沒錢嗎?
亞美就說,你骨頭裡寫着。你那些破畫,如果是市裡的那些畫家畫的,全部賣掉都可能買不到一兩平方的房子。
鐘村終于笑了,有些局促地搓着手說,是。但我還是覺得珍貴,珍貴的東西不在于有多少價值,在于在你心裡的位置。
亞美說,我現在需要的是最不珍貴的錢。我和稻草,十分迫切地需要不珍貴的錢。
總的來說,稻草還是一個很乖的孩子,她的短而粗糙幹燥的頭發,是燙過的。燙成一個圓球的形狀,這讓稻草看上去就像一個洋娃娃。很多時候,他們吃着東西,相對坐着,這讓鐘村的心頭暖烘烘的,他都覺得自己和稻草之間,像一對父女。他不僅需要給稻草講故事,還要帶她去城東的公園玩。他們已經相互熟悉了,稻草叫他鐘村,不叫他叔叔。她糯滋滋的聲音把鐘村叫得很歡暢,仿佛鐘村是一尾興奮的魚。
很多時候,稻草會在鐘村家地闆上睡着。這樣的時候,鐘村會把空調開到最高檔,然後在木地闆上抛一床棉被。這樣的被窩裡,稻草是感覺到溫暖的。她把自己的身子蜷縮成一團,像一隻刺猬。她睡着的時候,睫毛很長,神态安詳,像個洋娃娃。鐘村經常會這樣自言自語,多麼純潔的孩子啊。
鐘村給稻草做了一個玩具,竟然是一把彈弓,用鉛絲做的,配上皮筋,配上一塊人造革的皮。稻草很喜歡,她不時地織一些小紙球,用彈弓彈向鐘村。鐘村就問,你為什麼每次都要瞄準我。
稻草說,又沒有别的人可以讓我瞄準了。
很多次,稻草在地闆上睡着了的時候,手裡還是握着那把彈弓。鐘村就站在邊上久久地看着地闆上的稻草,仿佛稻草是從地闆生出來的,又仿佛彈弓是稻草的一部分。她很像一座躺着的浮雕。
鐘村心裡頭就歎息一聲。他覺得稻草的生活前途未蔔,因為他知道亞美其實是一個殺人犯。
亞美在外面很忙碌,在杭縣虛無缥缈的陽光底下,她像一枚随風晃動的泡桐樹葉。她經常打電話來問稻草的情況,無論是白天跑印刷業務的時候,還是晚上在酒吧裡賣酒的時候。在鐘村眼裡,這個女人像精怪一樣生活在這幢樓裡。夜深人靜,鐘村會穿着棉拖鞋穿着棉睡衣上到樓房的天台,他喜歡在天台上抽煙。不知是哪一戶人家,在天台上面建了一個鴿籠,所以天台上就有許多白色的糞便,以及鴿子特有的腥臊氣味。鐘村有時候站在天台邊沿,俯視着大地,能看到爬山虎的藤蔓緊緊地抓住了這幢樓。這讓他想到了亞美,他覺得亞美就是爬山虎,像一種妖怪一樣存在着。這個妖怪白天穿着得體,素顔,素衣,但纖秀的體态與清爽的容貌,十分清麗,像一棵樸素的青菜。到了晚上,又十分活躍,眼睛裡亮着光,從顔色上來看,她就像一粒草莓。從果實來看,她是飽滿溫潤的牛油果。
偶爾,他們三個也一起吃飯。這樣的時候往往都是亞美請客。亞美賺着兩份工資,她點起菜來大手大腳,有一次甚至點了一瓶茅台。亞美是這樣說的,她說錢就是用來花的,我以前也很會掙錢。這讓鐘村多少有些汗顔,他望着面前喝酒的女人。女人把自己的臉喝得一片绯紅,像連綿的晚霞一樣。這讓鐘村想到了黃昏,他喜歡黃昏,他經常在黃昏時分去天台上看看這座城市的風景。他最喜歡的是北門地帶,那兒有一條狹長的弄堂,時常有煙火的氣息升騰起來。他還喜歡遠處的一條江,以及江邊化肥廠的煙囪。
他覺得眼前這個喝酒的女人可惜了,他特别害怕她會被警察突然逮捕。他甚至幻想,如果女人真的被警察帶走了,那麼他會撫養稻草長大。
這是杭縣的一個中午。稻草已經按部就班地在地闆上睡着了,她的手上仍然握着那把彈弓。她右邊的臉胖嘟嘟,身上蓋着一床随意抛下的棉被。這樣的場景像一幅懶洋洋的油畫一樣,讓鐘村的目光流連忘返。那天亞美剛從一家業務單位回來,在此之前,她和那家制藥公司企劃部的經理,就産品包裝的印刷問題談了很久。當然,主要談的是回扣。經理姓趙,很瘦,穿着白襯衣,十分纖細的樣子,像一株枯萎了的文竹。他站在空調的暖風口下,故作書卷氣的樣子,讓亞美特别想笑。她突然想,這麼瘦弱的一個人,會不會在暖風口下站久了,風幹成一個木乃伊?
亞美的業務最後還是談成了。所以她往“半道綠”趕的時候,就有些興沖沖的味道。她的腳步很輕,像是踩在雲上的那種輕。她買了酒,買了熟食,想找鐘村喝一杯,然後她就興緻勃勃地出現在了鐘村的面前。她當然也看到了地闆上沉睡的稻草。鐘村把中指豎在唇間,很輕地噓了一聲,示意她噤聲。這個舉動讓亞美覺得溫暖,世界上所有的母親,見到有人對自己的孩子好的時候,都會覺得溫暖。在這樣的溫暖裡,亞美露出滿嘴的白牙笑了,她的兩隻手都舉了起來,左手是熟食,右手是一瓶寫滿了英文的紅酒。很像投降的姿勢。
鐘村點了點頭,也笑了。亞美就用手指了指自己那間屋,鐘村又點了點頭。兩人心照不宣地向401室走去,輕輕合上了門。
這是一個愉快的酒局。那個老掉牙的空調賣力地工作着,依然像帕金森一樣抖動着機身。酒局的氣氛很熱烈,紅酒杯是用陶瓷杯代替的。鐘村一邊喝着紅酒,一邊皺着眉,仿佛很懂酒的樣子說,紅酒有好多是假的。你以後不要買,這種紅酒就貼了一張寫滿英文的商标紙而已。
亞美就說,你他媽的真掃興。
鐘村看了亞美一眼。亞美說,我說你他媽的真掃興。
鐘村就狠狠地咬了一口手中的醬鴨舌,說,我也覺得掃興。我管它是不是假的幹什麼?
亞美于是笑了,說,你看咱們要不要猜拳。誰輸了誰罰酒。
鐘村就說,我認為猜拳行令,是古代文人的美好生活的體現。
亞美就說,不是的,是我拉了一筆業務,能分到錢了,所以就猜拳行令了。
鐘村聽了就有些失望說,也是啊。接着他又說,來,人生得意須盡歡,八匹馬呀。
亞美也伸出了手指頭,誇張地揮舞着說,我要賺錢,六六順風哪。
鐘村接下來說,呼兒将出換美酒,五子登科啊。
亞美接下來說,業務多多啊,四季發财呀。
亞美不再像一棵樸素的青菜,她的臉色紅潤,脫掉了外套,顯得幹淨利索。頭發不時地在她的額前垂下來,所以她不時地攏着頭發。屋子裡的空調,已經開足了馬力,所以屋裡的熱氣中彌漫着熟食和紅酒的氣息。亞美不時地咬着嘴唇,她完全放松地笑着,笑得東倒西歪的樣子。鐘村就想,原來以前的亞美,是被心事封鎖着的亞美。
于是鐘村在又喝下了一杯酒的時候說,你不要再咬嘴唇了。
亞美就愣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說,怎麼了?
鐘村說,讓我來咬好了。
那天鐘村伏在亞美的身上時,才發現亞美原來有那麼好。亞美的好,讓鐘村有一種想哭的沖動,所以他伏在亞美的懷裡哽咽。他突然覺得,此刻才是真正的美好人間。亞美把自己舒展開來,她很放松,她像是在聽一場音樂會,或者說她本身就是一片海邊的沙灘。
你把你的長發理了,你可以理闆寸。亞美抱着起伏的鐘村,在他的耳邊說。
鐘村說,你管得真寬。
亞美就說,那是因為你現在對我了解得很深入,所以我也必須要管得寬。再說我不喜歡看到男人長發。
鐘村說,為什麼不喜歡長發。
亞美就說,因為髒。短發精神、幹淨。我男人也是闆寸。
鐘村就含混不清地說,你男人?你男人指的是不是你老公?
亞美就說,是的。你還不能算是我男人。
鐘村流下了些許的口水,他的臉部壓迫在亞美的右臉上,有些變形。他的聲音也因為用力過猛變了形,聲音奇怪地穿梭着,像從一條弄堂裡奔出來的一縷着急的風。他說,你愛他嗎?
很愛。像愛稻草一樣愛。可是他打我。亞美抱緊了鐘村胡亂掙紮的頭說,他也很愛我。
他打你,怎麼會是很愛你?
愛不愛,我心裡有數。
那天穿衣服的時候,亞美望着鐘村說,你會對稻草好的吧。
鐘村說,會。
亞美說,你說話要算數的。
鐘村就沉默了。他坐在被窩裡抽了一支煙,抽完煙的時候,亞美說,被窩裡抽煙,隻能有一次,下次不允許。
鐘村就覺得,其實亞美他是不了解的。亞美其實挺難搞的。于是鐘村說,算數。
鐘村的這句算數,是回應很久以前亞美說的,你說話要算數的。
亞美笑了,依然露出滿嘴的白牙說,既然你這麼說,那我以後不去酒吧賣酒了。我跑跑印刷業務就夠了。
鐘村說,為什麼不賣酒了?不是賣酒賺得多嗎?
亞美說,我不能讓他們占了便宜。
鐘村就警惕地說,什麼便宜?
亞美說,他們摸我。
鐘村停止了穿衣,他想了一會兒說,我就知道讓别人買你的酒不容易。
亞美說,和你寫小說一樣,寫個小說容易,寫出名堂來不容易。
鐘村覺得亞美說的話很有道理。他同時覺得,因為剛才的深入了解,亞美一下子變了很多。比如,她說你會對稻草好嗎?再比如,她說她不再去酒吧賣酒了。亞美的變化,讓鐘村覺得自己也必須要用變化來做出回應。于是他說,我想同你談談。
然後鐘村光着屁股跳下了床。他的目光瞥見了亞美小腹上的一小處文身,那是一塊蜘蛛大小的青藍色文身,如果不細看,會以為是胎記。鐘村提着褲子,對亞美說,這是什麼
亞美望向自己平坦的小腹時,目光是美好的,像是在回憶往事。她說,是一隻蝌蚪。
鐘村就說,噢,它要遊到河裡去。
談話是在天台上進行的。在開始談之前,鐘村用一小包玉米粒去喂那些咕咕叫的鴿子。玉米粒是鴿子們的主人放在天台上樓道出口的屋檐下的。主人是一個老頭,他叫蘇州河。他看到鐘村喜歡喂鴿子的時候,莫名地對鐘村有了好感。人總是這樣,當有人喜歡自己喜歡着的人和事後,會平添出許多好感來。後來鐘村才了解到,蘇州河的爹是上海灘的舊警察,他養過一陣子警鴿,同樣是在天台上。
那天喂完了鴿子,鐘村就望着眼前成片的杭縣的樓房說,生活會給我們一記響亮的耳光。
亞美點着了一支煙,很深地吸了一口,又吐出來說。她望着鐘村被風吹起的長發說,我還是建議你去剃個頭。
鐘村說,你真不會聊天。所有的意境都被你聊壞了。
亞美說,你那不是意境,你是意淫。
鐘村說,自從見到你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你藏着巨大的秘密。你孤身一人,從北方來到了杭縣,你從東北跨到了江南,你是逃出來的,因為那個愛你很深的男人家暴你。
亞美沒有說話,她瘦削的目光穿過了香煙的煙霧,投向了整座灰暗的城市。她特别想要望到城市最深的地方,或者,她特别想要望穿雲層。她總是覺得雲層裡面不光有雨水,還有秘密。
鐘村說,你動手了。為什麼動手,那是因為你其實很愛他。當很愛的一樣東西得不到的時候,人們往往都會選擇毀滅。我還知道,你在酒吧裡賣酒跳舞的照片,是在平安夜那天拍的,被做成了櫥窗海報,印在了酒吧的宣傳冊上。你惱怒地找老闆算賬,說是侵犯了肖像權,一定要撤下,要銷毀,給多少錢都不幹。為什麼要這麼做,是因為你怕太多人見到海報,見到宣傳冊,你怕被更多人發現你生活在杭縣。特别是警察。
說不定你就是一個通緝犯。鐘村說,你應該是撫順人,盡管你的手機号碼是上海的,盡管你很注意了,但是你有東北口音,比如你有一次跟稻草說到了天擦黑。而且,有兩次我看到你在翻撫順的天氣信息。
亞美點了兩支煙,把點着的其中一支塞進了鐘村的嘴裡。
鐘村噴出一口煙來,他用手掌揮趕了一下煙霧說,有一次你聽到警車的呼叫,那時候你在盛一碗湯,你的手抖了。那天我跟你說,那不是警車,這是消防車的聲音。消防車和救護車,和警車,鳴笛聲是不一樣的。你說,噢。但你沒有說,你并不怕警車。你隻是說了,噢。
更重要的是,稻草經過了你嚴格的訓練,竟然會講好多上海話,她小小年紀,滴水不漏。她也在刻意地抹去老家撫順的痕迹。隻要我有心,我都能查到那個被你殺了的老公的名字。在杭縣這樣的地方,警察力量很強大,隻要查起來,什麼都能查得到。
亞美說,那你現在想怎麼做?
鐘村把目光投向了天空,一種使命感突然就從腳底闆開始湧動起來。鐘村平靜地說,我會保護你的。也隻有我能保護你。
亞美說,你是救世主嗎?
鐘村想不好要怎麼回答。沉默了許久以後,他首先用一個笑容打破了僵硬的氣氛。鐘村唱起了一首歌,是那首“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聽媽媽講那過去的故事”,在鐘村其實聽上去很美好的歌聲裡,一天就十分美好地過去了。這一天鐘村覺得自己了解了亞美很多,比從亞美住到“半道綠”以來了解的總和還要多。
鐘村說,我們下樓吧。也許稻草醒了,也許稻草餓了。
那天鐘村邁步離開天台的時候,黃昏呼嘯着向他掩蓋過來。像被海水吞沒一樣,他是被黃昏吞沒的。亞美跟在鐘村的身後,她的思緒很特别,她覺得這個叫鐘村的人,是個善良的話痨。但這并不影響亞美對他的喜歡,喜歡這種情緒,最主要的是靠氣息相投。她的骨子裡,是喜歡傷感的男人的。
比如,鐘村像一滴水掉進海裡一樣,鑽進天台的門洞不見了,仿佛是被門洞吸收了。亞美覺得,這樣的背影是能打動人的。走到402室門口的時候,鐘村看到稻草就站在屋門口,她的身上滑稽地披着一床棉被,這使她看上去顯得十分臃腫。她當然也看到了跟在鐘村身後的亞美。稻草在沉默了一會兒後說,你們去幹什麼了?
晚飯是亞美做的。亞美很會做飯,她用小米電飯煲煮出了十分香甜的米飯。米粒來自北方一個叫五常的地方,飽滿、圓潤,最關鍵的是有光澤。不是一般的光,是亮晶晶的那種光。亞美替鐘村盛了一碗飯,又替稻草盛了一碗飯,她用纖長的手指頭捏着碗沿,十分溫潤地遞過來。看上去她就像一個普通的居家女人。這讓鐘村産生了一種錯覺,覺得自己是擁有一家三口的。
這時候隔壁403傳來奇怪的聲音。這聲音讓鐘村想起,沒五分鐘前,快遞員阿迅和房産中介成成,一前一後回到了出租房。他們的步速很快,像一堆突然刮起的胡亂的風。他們一進屋門就砰地把門關上了,然後奇怪的聲音就傳了過來。作為一名成年的小說家,鐘村十分理解這對年輕人為什麼會變成一陣風。在他的印象中,這對年輕人的精力十分旺盛,幾乎平均一天兩次,他們每次都會把聲音搞得驚天動地的樣子。這多少令鐘村有些微的感動,他認為這是生命力的象征。現在,在這連綿的聲音裡,剛端起一碗湯的鐘村有些不知所措,他又想喝湯,又不想喝湯。就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稻草的聲音響了起來。她說,鐘村,這是什麼聲音?
鐘村想了想,這是年輕的聲音。
稻草又問,那他們這是在幹嗎?
鐘村想了想,他們在幹年輕人喜歡幹的事。
稻草又問,那鐘村你喜歡幹什麼樣的事
這讓鐘村想起了剛剛和亞美進行的一場激烈而纏綿的事,但是他不能提這件事,他隻能咳嗽了一聲說,我愛好文藝。
稻草又問,那文藝是什麼呢?年輕人幹的事不文藝了嗎?
鐘村就想了想,最後竟然略略帶有憤怒地說,文藝就是被隔壁那些快餐思維的人搞壞的。
鐘村抽煙的時候,很多煙灰會掉在衣服上。
他喜歡坐在窗邊抽煙,當煙灰掉落在衣服上的時候,他感到無邊的悲涼。他十分喜歡煙灰飄落的過程,那是一種狼狽之中的粉身碎骨,或者說同一朵花的飄落是一樣的。大概煙也是有生命的,煙也會開花,也會謝幕。盡管他是一個寫小說的,但是他其實也讀過大量的詩,他覺得詩人才是世界上最文藝的存在。他最喜歡讀的,是李清照的詞。他特别想回到宋朝和李清照交一個朋友。當然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鐘村認為煙灰掉落的過程,和一朵花開敗的過程是一樣的。是一首詩。
三個月前,在杭縣的勝利路上,市裡最有名的民營書店燈盞書局,鐘村為他的新書《迷霧》開了一個小型的發布會。就在發布會結束後,他回到家的時候,發現範飯跑了。對于範飯的印象,鐘村現在一團模糊。如果讓他回憶的話,他輕而易舉地想起那是一場台風來臨以前,他把剛認識的範飯帶回了家。他們的相遇是在一家餐廳,他們坐在各自的位置上,都吃得很慢。最後吃飯的客人們都走了,隻剩下相鄰的兩個人。于是他們坐在了一桌,把菜盤子也端在了一起,說是不如搭夥吃吧。範飯還一直握着一瓶啤酒,特别像個酒客似的。最後他們走出了餐廳,走到了城市廣場的邊上。他們一定都很無聊的,所以鐘村無聊地看了她一眼說,敢跟我走嗎?
範飯就很驚訝,說你沒覺得說這個“敢”字太老土了嗎?
鐘村就有了嚴重的挫敗感,說你不怕我撕了你嗎?
範飯就很不屑,說,還不知道誰撕誰呢?
那時候夜幕将臨,城市廣場上的燈突然亮了起來,而身邊都是蕭瑟的台風過境以後的殘枝敗葉。零星的雨,也會随風吹過來一些。在這樣的蕭條裡,鐘村一把捉住了範飯的手,他擡起頭看着天空,一滴雨剛好落在了他的唇上。他笑了起來,說,哈哈,這破雨。
那天他們就并排着往前走了,大約在走出一百步以後,範飯挽住了鐘村的手臂。從他們的背影來看,他們已經是一對相識已久的情侶。他們走得東倒西歪,是因為範飯确實是喝醉了。
然後他們就在這三天之内撕來撕去的,誰都沒有被撕碎,但是撕得有氣無力倒是真的。三天以後,鐘村的最新作品《迷霧》新書發布會如期舉行。在燈盞書局,鐘村面對全市的文學青年,講述了自己為什麼寫這本書,以及自己對文學的認知。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角落裡坐着的範飯身上,這是範飯三天内的第一次出門。她是悄悄跟來的,說你在台上講你的,我不打擾你。她在角落裡顯得很安靜,安靜得讓鐘村以為,和自己撕來撕去撕了三天的女人,不是眼前的這個範飯。
然後,就在新書發布會結束後,範飯不見了。散場時鐘村尋找範飯的身影,一直沒有找到,于是他匆匆地回到他的“半道綠”24幢402室,發現屋裡已經沒有人了。範飯的痕迹一點兒也沒有留下,仿佛她從來都沒有出現在他的生活裡。範飯不辭而别,像一縷臨時經過杭縣的風。
這時候鐘村才發現,他連範飯的手機号碼都沒有。鐘村這樣告訴自己,就當是一場夢。
鐘村經常到亞美這兒蹭飯吃。隻要下班早,亞美就會去菜場買菜。她是給印刷廠跑業務的,沒有固定的下班時間,可以從業務單位直接回家。所以鐘村經常理所當然地去401室蹭飯。有時候,他也會去頂樓的天台,一待就是半天。亞美就想,這人會不會精神有問題。他那麼長時間,在天台上是在幹什麼?
鐘村在天台上一般是在抽他的利群牌香煙。有時候,鐘村也會替鴿子的主人蘇州河喂一下鴿子。他蹲在天台上抽煙,看許多鴿子在他身邊走來走去,會讓人覺得他是另一種鴿子。有一天亞美找他,也走到了天台上。她走到鐘村的身邊蹲了下來,從他的煙盒裡抽出一支煙,點燃,然後對着天空噴出煙霧。
兩個人在很長的時間内是一言不發的。有時候偶爾相視笑一下,天空中滾動着生動的雲層。
鐘村說,你說,雲層裡面有沒有神仙的。
亞美的一縷頭發,在風剛好經過的時候掉了一縷,垂在眼前。她攏了一下頭發,說,雲層裡沒有神仙的,但是有許多秘密。
就在這時候,他們不約而同地看到一隻鴿子跳下了天台。這隻灰色的鴿子一言不發地在天台邊上待了很久,它細微的目光一直望向很遠的地方。然後它沒有張開翅膀,像倒栽蔥似的掉了下去。鐘村和亞美對視了一眼,鐘村說,我沒想到鴿子也會自殺。
亞美沒有說話。她又從煙盒裡抽出了一支煙,點着,美美地吸了一口。後來她躺倒在了天台上,她就對着天空噴着煙。鐘村也躺了下來,躺成一個“大”字形。躺倒的時候,鐘村納悶地說,難道鴿子也有抑郁症?
鐘村那天在天台上告訴亞美,自己想寫一個叫作《蝌蚪》的童話。那是因為他第一次和亞美上床的時候,看到了亞美的小肚上,文了一小塊青顔色。鐘村根本分辨不出來這是什麼,就說,你文了一塊胎記?亞美就打了他一記,說胎記是文出來的?這是蝌蚪。鐘村就說,你為什麼要文一隻蝌蚪?
于是亞美告訴他,那是有一次老公完事的時候,把一滴精液遺落在了她的小肚上。于是,亞美就在那個部位文了一尾蝌蚪,說這滴精液裡藏着無數的蝌蚪,小蝌蚪都在搖頭擺尾熱切地尋找着媽媽。當然,這還是亞美和她的老公在熱戀的時候發生的事。陽光從雲層裡射了下來,像一柄劍的樣子,直接劈向了大地。這讓亞美的臉痛了一下,以為這把光劍把臉給劈開了。她下意識地用手掌擋住了一小縷的陽光說,那時候我很年輕。我真的很好。
鐘村就說,你現在也很好。
那天鐘村說,我構思的那個童話裡面,蝌蚪不是蝌蚪,而是一個小男孩。男孩有一天去找爸爸,他偷偷地爬上了一輛敞篷的運貨的火車,火車開起來了,風灌進了他小小的身體。這讓他感到無比暢快,他覺得自己很幸福。
亞美說,後來他找到爸爸了嗎?
當然找到了。爸爸住的地方,那兒的太陽是暖烘烘的。
有一個叫文斌的記者住了進來。那天他走在搬運工人的最後面,雙手插在衣服袋裡,眉頭緊皺着,好像在想着一件大事。他住在走廊盡頭的404室,經過402室的時候,看到了正在吃方便面的鐘村。文斌努力地擠出一個笑容,鐘村也笑了一下。他走到門框邊,把身體倚在門框上說,一千?
文斌望向鐘村,沒有說話。
鐘村就說,上一次租的人是一千二,他吸了一口面條,像是有些自言自語地說,我覺得不值。
你是幹嗎的?文斌問。
鐘村遲疑了一下,終于說,我是作家,确切地說我是小說家。我比較貧困,但我吃方便面不是因為我貧困,是因為方便。
文斌沒有說話。鐘村接着說,夾在我和你中間的403,住着一對小年輕,男的是一名快遞員,女的是房産中介。你這間空了一段時間了,沒租出去。沒租出去不光是因為破,還因為租得太貴,房東要一千三。不知道你是不是一千租下的。
文斌笑了,說,你叫什麼名字?
亞美曾經在床上努力地讓自己平息下來的時候對鐘村說,那個住404的不像是個好人。
鐘村就點了一支煙。他坐在床上抽煙。他是記者,鐘村說,叫文斌,跑政法線的。
文斌長着一對三角眼,頭發跟鐘村一樣,永遠是亂的。他有一對深重的眼泡,仿佛用針一紮,就能掉出一眼袋的水來。
文斌跟鐘村倒是很投緣。他經常找鐘村下圍棋,鐘村後來慢慢發現,寫小說和下棋,自己其實更喜歡後者。他們經常一下就幾個鐘頭,下得饑腸辘辘。後來鐘村這樣對文斌說,你不要去采訪什麼警察。警察破案隻會用攝像頭。你采訪我就行,我會推理。
文斌說,我以前也寫小說,差點把我寫餓死了。後來當記者,發現用小說的寫法寫長篇通訊,就顯得特别精彩。
文斌又說,你知不知道前幾天發生的一件命案。有一個女人失蹤了。那是一個高檔小區,攝像頭密布。攝像頭隻看到女人進了小區,但沒有看到她出過小區。女人的老公說,她肯定是出門去玩了。
鐘村就冷笑了一聲說,肯定被她老公殺了。你是政法線的記者,你一定知道刑事案件中,熟人作案的比例占比很大。
文斌說,她老公為什麼要殺她?
鐘村說,要麼是有了外遇,有人想登堂入室。要麼是謀财害命,你說的是二婚夫妻,老婆死了老公可以繼承大筆遺産。要麼是激情殺人,吵架吵得兇了,就一不小心失手殺了。既然攝像頭查不出女人出小區的監控,那肯定是碎屍了。你知道有一個護士嗎?把一個跟她有奸情的醫生殺了,也是碎屍。屍體都碎成了肉丁,你說還有什麼事是人幹不出來的?
文斌盯着鐘村的眼睛,說,那你覺得屍體組織會在哪兒?
鐘村在棋盤上又下了一子,推了推自己鼻梁上的眼鏡,望着文斌一字一頓地說,從下水道沖走了。
文斌抽了一口涼氣,說,瞧你說得跟真的似的。鐘村平靜地說,我說的就是真的。這時候,一種奇怪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那是從403室傳來的。鐘村和文斌心照不宣地笑了一下,鐘村說,一天能響兩次,也不怕累死。
那天鐘村又在天台上和亞美兩個人抽煙。他們不太說話,隻是望着遠處的城市街景。很遠的化肥廠,舉着一支巨大的煙囪,煙囪在不停地噴着煙。鐘村于是說,看到那支煙囪了嗎,有一個女人跑到這上面,然後從煙囪上要往下跳。爬到頂上的時候,她突然不想死了。但是煙囪因為太高,塔體是會晃動的,于是她大喊救命。結果把全廠的人都喊到了煙囪底下了,最後她腿一軟,還是掉了下來,把自己砸得像一團糨糊,全散了。
亞美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鐘村說,杭縣就那麼大,誰家的狗放了個屁,我也能知道。
然後,他們看到了身後突然多出來的兩個男人,他們也上了天台,竟然悄無聲息。亞美轉過臉來的時候,臉瞬間就白了。男人甲叼着一根煙,他笑了一下說,你是杜亞美?
亞美說,是。
男人乙說,請你跟我們回撫順。
亞美想了想說,好。
鐘村知道,亞美殺她老公的事,還是留下了蛛絲馬迹,現在警察找上門來了。鐘村說,警察?
兩個男人都從懷裡掏出一個小本,揚了一下,又迅速收了回去。仿佛是害怕兩本證件離開身體會着涼似的。
鐘村說,她什麼事?
男人甲說,我們懷疑她和一起殺人案有關。
男人乙說,你是誰?
鐘村說,我是一名作家,确切地說是一名小說家……
男人甲就笑了,走的時候拍拍鐘村的肩說,好好寫小說。争取寫得比生活本身精彩。
鐘村的臉就白了,有些憤怒地說,你什麼意思?
男人甲回轉了身,望着鐘村笑了,說,你很可愛。别把嗓門整那麼響,我又不是和你來比誰聲音大的。
那天亞美久久地望着鐘村,但是她一直都不說話。鐘村就說,不是你做的事,你一樣也不能認。
亞美就重重地點了一下頭,說,你一定要照顧好稻草。
鐘村和稻草兩個人的生活完全開始了。從現在起,他們像極了一對真正的父女。偶爾地,文斌會加入到他們的生活中來。稻草好像完全忘卻了亞美曾經的存在,她玩得很執着,熱火朝天的樣子。但是當鐘村問她是哪兒人時,她會千篇一律地回答,上海人。
你是撫順人。鐘村盯着稻草的眼睛說。
稻草想了想,說,你知道我是撫順人,為什麼還要問我是哪兒人呢?
你有什麼想要告訴叔叔的事嗎?
稻草想了想,說,你能不能帶我一起去旋轉餐廳吃一餐自助餐?我特别喜歡吃自助餐上的冰淇淋。
鐘村認真地點了點頭說,一定帶你去。
文斌經常從報社的食堂裡打一些熟菜、米飯和饅頭回來。三個人有時候會坐在小方桌邊一起吃飯。稻草叫文斌叔叔,她說,叔叔,我覺得我們三個人在一起玩真好。
文斌就說,你想不想媽媽?
稻草想了想說,媽媽說,她很快就回來找我。她要我聽話,你覺得我聽話嗎?
文斌和鐘村就對視了一眼。鐘村說,稻草是全世界最聽話的孩子。一會兒我和叔叔表演下棋給你看。
稻草說,下棋有什麼好看的?半天不說一句話,把棋子移來移去,還移得那麼輕。你們是怕吵醒我嗎?
文斌和鐘村就又對視了一眼。
鐘村說,那你唱個歌給我和叔叔聽聽。
稻草想了想,嫩丫丫的聲音就響了起來:小蝌蚪,像黑豆,成群結隊河中遊,慌慌忙忙哪裡去,我要和你交朋友……小蝌蚪,搖搖頭,轉眼就把尾巴丢,我要變成小青蛙,遊到田裡捉害蟲……
在稻草的歌聲裡,鐘村把頭轉向了窗外。他突然發現,窗外的風是溫暖的,春天已經無聲無息地來臨了。這讓他的骨頭咯嘣地響了一下,同時,他開始正式想念一個叫亞美的女人。他發現他已經愛上了亞美,他必須照顧好稻草,并且等待亞美的歸來。
這比寫小說有意思得多了。這時候的鐘村,這樣想。
第二天鐘村就帶着稻草去了杭縣近郊一座叫作紅衛的村莊。鐘村用自行車載着她,他們還帶上了圓形的小玻璃瓶。在紅衛村的田野的溝渠裡,他們一共捉了十五隻蝌蚪,全部灌進了玻璃瓶裡。春天在田坂中得到了十分好的體現,許多綠草激動地發出了嫩芽,泥土泛出了春的氣息。那天的稻草表現出少有的興奮,稻草像一隻在春天裡蹦跳的青蛙,向着更深的春天蹦跳前進。
她在一片開滿了紫雲英的田地摔自己,她跳起來,摔下去,摔在漫軟的地上。她再跳起來,摔下去,在每次摔下去的時候,她都會咯咯地笑成一團。
鐘村那天把一身泥的稻草帶回了家。為了給稻草洗澡,他特意請了一個鐘點工阿姨。那是一位清瘦的女人,十分幹淨和體貼。她深深地看了鐘村一眼,于是鐘村就開始聯想,他認為這個阿姨認定了他,要麼是離婚了,要麼是死了老婆了,兩者必居其一。這讓鐘村覺得好笑,他突然很想捉弄一下鐘點工阿姨,于是他對着衛生間裡大聲喊,稻草,讓阿姨把你洗幹淨點,爸爸晚上帶你吃好吃的。
鐘村說完,心裡突然漾起了無限的甜蜜,他甚至有一種想哭的沖動,覺得稻草确實成了自己的女兒。那天稻草被洗得幹幹淨淨,包裹着一塊巨大的浴巾,站立在那張方桌上。她咯咯地笑着,一些未來得及擦幹的水,掉落在桌面上。她突然對着鐘村叫了一聲,爸爸。
就在這天的晚上,亞美回來了。那時候稻草已經睡着了,手裡仍然緊緊握着那把鐘村給她做的彈弓。屋子中央的空地上,一隻小圓玻璃缸裡,十五隻小蝌蚪在自由地遊動着。亞美敲開門,首先是沖向了稻草,很深地在稻草的臉上親了一下,然後她側過頭來,望着鐘村說,你很好。
鐘村說,我當然好。
那天亞美和鐘村去天台上聊天。鐘村說,你一共回去了十一天零五小時二十八分。
亞美說,我已經決定了。
鐘村說,你決定什麼了。
亞美說,就在你剛和說我回去了十一天零五小時二十八分的時候,我決定了,我要離開他。
鐘村說,他是誰?
亞美說,他是我老公。
這時候,鐘村才知道,亞美從來都不是一個殺人犯,原來亞美的老公不過是躲避别人的讨債,去越南生活了一段時間。現在他回來了,據說帶回來一個越南少女。那個少女才十八歲,長相像青芒一樣年輕,形狀也很像。
兩個便衣出現在天台上,他們來帶亞美回去,是請她協助調查。她跟命案沒有關系,而是她的老公跟一樁命案有關系。
鐘村聽到這裡就很生氣,吼了一聲,原來你老公不是你殺的。
亞美說,我什麼時候說我殺過老公了?好像你很希望我是一個殺人犯。
亞美又說,你别吼,你一吼我就去夜場賣酒。
鐘村就說,不能去。那地方不能去,不純潔。
華良那天在下完棋以後帶走了鐘村。這盤棋足足下了三個鐘頭,最後鐘村輸了三目。華良說,現在可以跟我走了。華良就是文斌的真名,他是杭縣公安局刑偵隊的警察。
在下這盤最後的棋之前,鐘村說,你為什麼要騙我?這令我很傷心。
華良沒有回答,他隻是拍了一下鐘村的肩,很長時間内無語。
鐘村說,你是怎麼發現我的?
華良說,你隻适合當小說家,你的那些推理,十分幼稚。範飯是你殺的,她的真名叫範小美。她來杭縣是見一名網友的,事實上她和這名網友已經好上了,不過是網友的父母不同意。你剛好乘人之危……
鐘村憤怒地說,我沒有乘人之危,我們至少有三天的感情。
華良笑了,說,你這個性格不适合下棋,你的陣腳都亂了。
鐘村就沒有說話。華良繼續說,範小美要走,你攔住了她。你把她殺了。你這個破小區裡,除了主要大路并沒什麼監控攝像頭。你和她相處其實隻有三天,你們隻能算是露水夫妻。但你确實是愛上過她,你覺得她水性楊花,所以你惱羞成怒殺了她。沒有人會懷疑到你,是因為從來沒有人知道你有過那麼短暫的一個,來自外地的女朋友。她是廈門人……
鐘村的耳朵裡,就灌滿了廈門海邊的濤聲。
華良說,她其實是一名健身教練。如果她能和那名網友相處,她要選擇的是在杭縣找一家健身館去應聘當教練。
鐘村腦海裡浮現出範小美粗壯的手臂。她确實有點兒像拳擊運動員。
那天鐘村被華良帶下樓的時候,看到401的門口站着亞美和稻草。她們一言不發,久久地看着憔悴無措的鐘村。那天快遞員阿迅和房産中介成成,也站在他們的403門口,訝異萬分地看着被帶走的鐘村。鐘村一步步走下了樓梯,他好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在半道上停住了,擡起頭望向401的門口,對稻草說,稻草,我不能帶你去自助餐廳了。
稻草沒有說話,她緊緊地握着那把彈弓,但眼淚卻刷地流了下來。
于是鐘村就笑了笑,對稻草說,把蝌蚪養大。
那天破天荒地,阿迅和成成沒有搖床,他們一言不發并排地蜷縮在靠近床尾的一堵牆邊。白天的時候,他們看到一夥人破開了鐘村那間長久關着的房間的門。他們驚得差點把眼珠子都掉下來了,因為就在靠近他們床頭的地方,是一大截混凝土澆築的牆體。當警察命令建築工人用電動工具砸開那堵半人高的牆體時,發現裡面安詳地蜷縮着範飯,也就是華良所說的範小美的屍骨。
成成在夜色中,隔着幾厘米的距離,聲音清晰地對阿迅說,我們必須搬家。
他們都十分擔心,那和屍體一起砌進水泥牆體裡面的手機,會突然發出響鈴的聲音。
在夏天來臨之前,半道綠小區22幢4樓的人,都已經搬離了。亞美帶着女兒稻草去看守所看望鐘村。
鐘村很幹淨的樣子,他剃了一個光頭,但是能看到一寸長的短發已經開始爬滿他的頭皮。亞美笑了一下,說你現在的頭發挺像闆寸的。
鐘村說,你不是說喜歡闆寸嗎。而且剃頭是免費的,現在吃也免費、住也免費。
亞美笑了,她的眼睛裡蕩漾着一種愛意,說,免費的都沒有好東西。
鐘村一下子接不上話來,想了想,就說自己想要寫一個新的小說。這時候亞美知道了,原來看守所裡面和外面,都能寫小說。
亞美問,你需要我做什麼?
鐘村說,不需要。
亞美問,那你自己還想做什麼?
鐘村想了想說,我特别想和文斌下棋。我認為他下不過我。
亞美笑了一下。那個叫文斌的便衣,後來叫華良的警察,先後找過她幾次。亞美從華良口中知道,鐘村的媽媽跟人跑了,鐘村沒有媽媽,所以最恨家裡的女人跟人跑。因為鐘村的媽媽跑了,隻有爸爸帶着他生活,所以他和爸爸的感情特别深。
這讓亞美突然想起,鐘村特别想寫的那個找爸爸的童話。
鐘村說,你離婚了嗎?
亞美說,我離不了婚。他不會同意,他隻會打我。我隻能逃。
鐘村說,他不是跟一樁命案有關嗎?
亞美說,跟他沒有關系,現在查清楚了。我發現他不敢,他要真敢了我倒會高看他一眼。
在亞美和稻草離開接待室之前,鐘村特别撫摸了一下稻草棕黃粗糙的頭發,對亞美說,你一定要保護好稻草。
仿佛稻草是他親生的女兒。
亞美說,我們要走了。我們要離開杭縣。
回撫順嗎?
不是,我們想去三亞。那兒的太陽暖烘烘的。
亞美這樣說着,呼嘯而至的三亞的陽光,就撲進了她的腦海裡。這樣,她又笑了一下,稻草也笑了一下。她的手裡捧着的那隻玻璃缸,缸裡的蝌蚪已經脫掉了尾巴,長出了兩條腿,身上開始慢慢覆蓋春天的綠色。
玻璃缸裡的那些小青蛙蹬了一下腿。在這樣的蹬腿中,亞美拉着稻草,慢慢向外走去。直到她們離開鐘村的視線,一步也沒有回頭。
那天,杭縣的殺妻案告破。案犯就是死者的丈夫,一共使用了兩噸水。
責任編輯 許澤紅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