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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史鐵生

童年,某個除夕的下午,我獨自站在街上。除夕的下午,這不會錯,因為我一直想着馬上就要過年了。玩一會兒我就要想一下:過年了,将有三天爸和媽都放假在家,不用去上班了;将有三天我都沒有作業,光是玩;三天裡爸和媽都可能帶我出去,逛公園,串親戚;三天,家裡随時會有客人來,送給我禮物,給我壓歲錢;這三天頓頓都有魚有肉,還有其它好吃的東西……三天是夠長的了,而且現在還沒開始,三天是要從明天算起的。每這麼想一遍心裡就有說不出的快樂。所以我從家裡跑出來,在街上玩,好像這樣就可以使即将到來的好日子更确鑿,就可以把它們保護得更牢固,更完整。

我獨自在街上玩。就是我家門前那條細長的街。站在街心朝兩端望,兩端都是一眼望不到頭——灰白的天,和灰白的天下雪掩的房屋。

從早晨開始下雪,中午時停了。不過天仍然陰着,說不定還會有更大的雪,可能一宿都不停,可能明天一早起來就見那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到處一片潔白。那可真是太棒了!我喜歡雪,喜歡大雪帶來的安谧,尤其那安谧之中漫布着過年的喜慶。我獨自在街上跑。天并不冷,一點兒都不冷,空氣濕潤、新鮮、幹淨。空氣中偶爾飄來炸魚和炖肉的香味兒,使人想到家家戶戶當前的情景——忙碌、歡快,齊心協力準備着年夜飯。是呀,過年了。鞭炮聲東一下西一下地響,聞得見絲絲縷縷的火藥味兒,但看不見放鞭炮的人。街上人迹已稀, 都在家裡了,偶爾一兩個因為什麼事耽擱了的人,正提着滿籃的年貨急匆匆埋頭趕路。

其實街上并沒什麼好玩的。我隻是在雪地裡跳,用木棍敲落樹上的雪,把路邊的積雪捅得千瘡百孔,等候時間一點點過去,接近年宵。我不急着回家,反正一連串的好日子就要來了。我一點兒都不急着回家,讓那幸福的年宵在看不見的地方積聚得更濃厚些吧。别讓它來得太快,也走得太快。不如在這溫潤的空氣裡多待一會兒,在等待的快樂裡多待一會兒。我希望暮色慢慢降臨時母親會出來找我,她走到街上,左右張望,然後沖我喊:喂,還不回家嗎?過年啦——!

我蹲在一根電線杆下這樣想着,忽見路當中站着一隻貓。不知它是從哪兒跳出來的,一身雪白,惟耳朵和尾巴是黑的。它遠遠地看了我一會兒,便在一座座雪堆之間跳來跳去,看見灑落在白雪上的紅色爆竹屑,它就聞,就刨,就“喵喵”地叫,好像也有着不同尋常的快樂感受。我追它,它便在雪堆後面藏起來。靠着它的黑耳朵和黑尾巴我有時能看到它,它若把頭埋下去把尾巴收起來,你簡直就分不出哪是雪堆哪是它。我在雪堆之間繞來繞去追它。這貓似有些靈性,我走到這邊,它就在那邊露出兩隻黑耳朵,我跑到那邊,它又在這邊露出一條黑尾巴,我卻看不出它是怎麼從這邊跑到那邊的。它不遠不近地總跟我保持着五六米距離。我追累了,它就從雪堆上露出頭,擺動着兩隻黑耳朵看我,或者是笑我。當然它不笑,這東西好像很有幽默感。這貓有點兒神秘。我想我得認真對付它了。我正想着得怎樣對付它,它卻忽然消失不見。我低着頭東找西找,卻又聽見高處有它的叫聲,擡頭看時,隻見它在某一座屋頂上舒舒服服地抱成團,兩眼甚至半睜半閉。等我跑到那屋檐下,它好像又不在那兒了,緊跟着,另一個方向又響起它甜甜的叫聲。我急轉身,就見五六米外的一處台階上正有一隻白貓懶洋洋地躺在那兒理毛。媽的,到底有幾隻貓呢!我惱了,揮着木棍沖向那台階。它泰然自若地看着我,一動不動,見我沖到它跟前了,才“噌”的一下跳開。這不算氣人。氣人的是它跳開之後并不跑遠,仍與我保持五六米距離,在那兒悠然地遊戲,聞地上的爆竹屑,在雪堆之間跳來跳去,輕聲輕氣地叫,看我。我想算了,這東西!甭理它吧。可我這樣一想它好像也随之變了主意,不跳也不叫,靜靜地藏在雪堆後面,隻露出兩隻黑耳朵,好像故意讓我看到它。我氣喘籲籲地坐在台階上。它見我不再追它,或者是相信我屈服了,終于承認了失敗,它便大搖大擺地走出來,然後,仿佛橫刀立馬一般站在街心盯着我。我知道,隻要我一動,它就又會溜走,跳上樹,跳上牆,或者随便藏到哪兒去,所以我也不動,我也毫不含糊地盯着它。我跟那白貓四目相對,互相看着,好一會兒,它開始搔首弄姿,開始看天,聳鼻子,支起耳朵聽。天色越來越暗,鞭炮聲越來越密。大約确信我是個不堪一擊的家夥,這貓輕蔑地叫了兩聲,轉身走開。它走幾步一回頭,走幾步就站住回頭看我一眼,我便鬼使神差地跟着它。我覺着我跟着它走了很久,走過了很多人家,最後天黑了,隻見它雪白的身影倏忽消失在我家的院門中。我跟着它走進院門。我跟着它進去但是院子裡空空如也,沒有房子,沒有人,沒有聲音,也沒有家,隻有灰白的天,隻有灰白的天空中落着紛紛揚揚的大雪。家呢? 我大聲喊:“媽——”我大聲喊:“媽——!不是要過年了嗎?”

醒了。是個夢。我聽見妻子也醒了。她翻了個身,朦胧地說:“你最近老做噩夢。”天還黑着,黑得透徹,估計也就是半夜兩三點鐘。我想了一會兒那個夢,但能記起的已經很少,本來要複雜得多。我歎一口氣。妻子又翻身,問:“夢見什麼?”“大雪。還有,快過年了。”“你老是夢見大雪。”“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你說你是在大雪中生的。”“可能。不過我這一生,很多重要的事都發生在大雪天。”“還有什麼事?”“還有我第一次得到你的照片的那天……”

我聽見妻子不斷地翻身。

“那天也是下着大雪,也是快過年了,我一個人在學校的操場上跑步。那是很多年以前了,那時的空氣要比現在幹淨得多,好像也深厚得多,張開嘴使勁呼吸,它就清清楚楚一直往你的深處走。那時的鞭炮也沒有現在這麼響,也不像現在這麼密,稀稀落落的東一聲西一聲倒比現在的有味道,過年的氣氛也更濃。那時候的人好像更有耐心,更會等待。我在操場上一圈一圈地跑,一點兒不覺得累,也許是年輕,也許是因為馬上就要過年了心裡有一種盼望。其實,那時候心裡天天都有着盼望,無名的盼望,并不因為什麼具體的事,可以完全沒有原因但心裡總是覺着有什麼好事就要發生了。我就那麼跑着,渾身舒暢,那感覺現在早都沒了。我就那麼跑着,不想停下來,快樂好像關不住似的從裡面往外流……

這時候我看見你從教學樓裡走出來。你的衣裳又肥又大,可不像現在的女孩兒們穿得那麼講究。我猜那身衣裳沒準兒是你姐姐穿剩下的,已經洗得發白。不過我看你穿那身衣裳真是美,比現在的名牌服裝還漂亮。你從教學樓裡出來騎上車就走了。你滑行了幾步,飛身上車,那姿勢特别潇灑。”

“我可是不記得了。”

“你當然不會記得。你騎上車就走了。你騎得快極了,在雪地裡也不減速,就見你的藍圍巾一點兒一點兒變小,像一縷藍色的水彩,眼瞧着在水裡融化。”

“那是什麼時候?”

“上學的時候,某一個除夕的下午。”

“我完全記不得了。”

“你不可能記得。我本來想跟你打個招呼,可我正好跑到操場的另一邊,離教學樓最遠的那邊。等我跑到這邊,你已經走遠了。”

“那會兒你就注意我了?”

“然後我也離開操場,跟着你的車輪印兒跑。不,那時還不懂是怎麼回事,隻覺得經常都有的那種盼望一下子強烈起來,但到底盼望什麼當時也說不清。大雪撲面,我跟着你的車輪印兒使勁跑,我想也許能追上你。可是追上你又怎麼樣呢? 心裡一猶豫腳下就沒勁兒了。我站在路邊歇一歇,這時就見雪地上有個小塑料夾,撿起一看是個遊泳證,上面的照片是你。我心裡一亮,心說真是天賜良機——追上你把它還給你豈不順理成章?我就又順着你的車輪印兒追。可剛跑了幾步,張流來了,他騎着自行車在背後喊我,問我是不是吃多了這會兒還跑的什麼步快過年了也不回家? 我趕緊把那個遊泳證收起來。我本想哪天還給你的,可後來我看這遊泳證反正也過期了,就把它留下了。當然,我是想留下你的照片。”

“你一直都留着?”

“留着。”

“在哪兒?”

我的腦子裡轟地一下,是呀,那張照片呢?随之我心裡一陣疼——我明白,那照片已經丢了。可是,怎麼丢的呢?什麼時候丢的呢?怎麼會丢呢?

我又醒了。夢。還是夢。伸手摸摸床那邊,空的,妻子通常睡着的地方沒有人,那塊床面也是冰涼涼的。她已經不在那兒了。她已經走了。她有好些日子不來住了。她說還是離婚吧我真是受不了你了……

天蒙蒙亮了,窗外果然下着大雪。我想起來了,我和妻子說好了今天去辦離婚手續的。娘的,離就離吧!還說什麼她受不了我,這世界什麼笑話都有。我忍氣吞聲,我卑躬屈膝,我忙死忙活,我累得像頭驢回來還得給她賠不是,她說往東,好,往東!她說往西,行啊,往西……到頭來怎麼着,倒是她受不了我?說笑話也得沾點邊兒吧?行啦,我沒讓她給弄瘋了就算是我的造化了。走吧。

雪真是大,紛紛揚揚連對面的樓都看不清楚。一旦走進雪裡,心情就好多了。雪有一種魔力,好像能讓所有的喧嚣都停下來,回憶一下往事,回憶一下童年,想一想原本我們是來幹嘛。

在事先約好的地方,她已經在那兒等候了。我們互相看了一眼,誰都沒說什麼,就朝法院的方向齊步走。慢慢地我走在了前面,我聽見我們的腳步依然整齊,踩着雪,咯吱,咯吱……我開始有些難過,心裡一陣陣地疼。雪讓世界安靜,讓人回憶。雪讓人變得軟弱,讓你看見事物的細部。細部都是柔軟的,溫和的,令人依戀的。雪讓人想家,想家中的火爐,火爐上的水壺突突地冒着蒸汽,水霧在窗上結成冰花。雪讓人想起無家的人在東奔西走,在寒冷和蒼茫之中無所适從。

雪的安靜,讓人聽得遙遠,不單是空間的遙遠,還有心靈,心靈從來都不止于此地。雪的細膩,讓人忽略那些粗糙的争吵……

我猛地站住,轉身,我想問問她:我們是不是應該再想一想?但我看見她早已站住不走,在我身後五六米的地方她仰着頭閉着眼睛,讓雪花落在臉上。我慢慢走近她,我看見淚水在她的臉上流,使雪花一落上去便紛紛融化。

我摟住她,她不動。我搖她,她也不動。我摸摸她的臉,冰一樣涼。我喊她,她不應。我害怕了,推她,就像推一棵樹。我喊:“冬雨!冬雨——!”

是呀,還是夢。我仍然在家裡,獨自躺在床上。天完全亮了,窗簾上滿是燦爛的陽光。我打開電視,新聞剛完,正播天氣預報:今天白天,晴,最高氣溫三十九度……這麼說是夏天?是夏天,拉開窗簾,外面一片蔥茏。

但這會不會又是夢呢?我掐了一下腿,有感覺,使勁掐,疼。看來冬雨真是走了。看來婚是非離不行了。看來……娘的離就離吧。我起床,上廁所,刷牙,洗臉……吃什麼?冰箱壞了,裡面的東西臭了一堆。街上吃去吧。

三十九度?我看不止,剛八點半就跟下火似的了。所有的樹葉都不動。所有的窗戶都關着。所有的空調都在滴水。

我買了個煎餅。賣煎餅的老太太說:“算了,差兩毛差兩毛吧,反正您常來,算我優惠。”我問她:“今兒幾号?”“七号。”“肯定?”“要不您問别人去。”

問誰去?問誰誰也會告訴你是七号,可這就能證明不是夢嗎?七号,上午九點,法院門口見,老婆将在那兒變成前妻。問題比想象的嚴重。要是使勁喊一聲怎麼樣,會不會就醒了?路上人太多,别再吓着誰。現在的大街上一天到晚都像遊行,哪兒來的這麼多人?也許就喊他一嗓子?管他誰是誰呢!可是,就算你又醒了,你敢說你就不是在另一個夢裡?不斷的噩夢真快把我弄瘋了。不過,要是現在,真的醒了,發現冬雨就在身旁,發現離婚不過是一場夢,那就好了。要是這會兒冬雨一邊推我一邊叫我“嘿,醒醒,醒醒”,那就好了。“又做什麼噩夢了?”“我夢見你要跟我離婚。”“你還怕這個?”“冬雨,現在不是夢吧?”“不是。”“肯定?”“行啦行啦,還不快起來?早點都涼了……”

但我分明是走在街上。不是夢,也醒不了。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窩囊?離就離呗,好在她有她的房子,我有我的房子。存款嘛,我說我一分都不要,她也說一分都不要。行,都他媽是君子。幸虧沒孩子,要是孩子也都不要那才熱鬧呢。

我一路走一路想:也許,當初我把那張照片給了吳夜就不是個好兆?

那是在“大串聯”的路上,我們七八個同學一起徒步去延安,走到黃河邊吳夜病了,又下着大雪,我們就在一個小村于裡住下了。晚上,我和張流看護着吳夜。那窯洞很深,一盞小油燈鬼火似的。我在燈下翻看那些撿來的傳單。張流躺在一邊睡得跟死了一樣。吳夜嘴裡一直不停,叽裡咕噜說着胡話,我不斷摸他的頭,燒得厲害。抗菌素也吃過了退燒藥也吃過了,這窮鄉僻壤的還能怎麼辦?隻好就那麼看着他,張流指不上,這會兒就是把他打起來他也是站着睡。外面起了風,風中裹挾着一陣陣凄厲的狼嚎。我從窗縫往外看,雪停了,月下一片銀亮。

“冬雨,冬雨。”有個聲音在叫冬雨。

誰呢?側耳細聽,那聲音又沒了。

冬雨和另兩個女生住在别的窯洞。那時冬雨隻是我的同學,若幹年後才是我的妻子。

“冬雨,喂,冬雨……”

誰叫她呢?深更半夜的這聲音真有點兒疹人。

“誰?誰叫冬雨?”

“我,是我呀。”這聲音好像不在外面。

我轉身尋找。噢,是吳夜,原來是吳夜,是他在說夢話。

我下意識地接了一句:“什麼事?”

沒想到吳夜竟接着說下去:“其實也……也沒什麼事。”

我忽然起了惡作劇的心,學着冬雨的腔調問:“那你叫我幹嘛?”

“我想,咱們能不能一起……一起去串聯?”

“行呀,去哪兒?”

“你說吧,隻要跟……跟你在一起,哪兒都行。”

“什麼意思?”

“冬……冬雨,你覺得我……我這個人怎麼樣?”

“我看你挺可愛的。”

“真的?你真的這……這麼覺得?”

“當然真的。”

“那……那咱們能不能永遠都在一起?”

我差點兒就要笑出來了。我使勁推張流。張流翻了個身,繼續睡。

“那……那你能……能不能送……送給我一張你的照片?”

于是我就把冬雨那張照片拿出來,塞在吳夜手裡。 吳夜呢,他竟然在夢裡坐起來,把那照片夾進筆記本,又塞進書包,再把書包墊在枕下,倒頭又睡。這一回他睡得非常安穩,再沒有一句胡話。

我愣愣地看着他睡,有些後悔了,我怎麼稀裡糊塗把那張得之不易的照片給了他呢?我想不如趁他睡着,趕緊再把那張照片拿回來吧,可這時候張流醒了。   “吳夜沒事吧?”

“哦,沒事。”

“行,那你也睡會兒吧,我看着他。”

我知道完了,甭想再把那張照片要回來了,怎麼要呢?以什麼理由去要呢?

而且這不是夢。

我走在街上,踢踢某個郵筒,踹踹某個電線杆,不是夢。想起前天張流打來的那個電話,不是夢的證據便尤其确鑿。

“喂,吳夜回來了。”

“吳夜?”

“十幾年了這小子音信全無,昨天他忽然冒出來了。”

“真的?這麼多年他都在哪兒?”

“在國外。這小子行,現在是終身教授了。過去咱老說他是書呆子,這下可呆出水平來了,年薪七萬美元!”

“行,回頭狠狠宰他一頓。”

“那還用說? 十頓對他也是小菜兒。你猜他回來幹嘛?”

憑他那呆勁兒,我已經有點兒預感了……   

“這小子是回來找冬雨的。”張流說。

我的預感不錯。那個窯洞之夜以後,吳夜從未提起過那張照片的事,我就猜他一定是把那個夢當真了。我也不便問他,怎麼問?“冬雨的照片呢?”“你怎麼知道?”“其實是我給你的,沒冬雨什麼事,是你做夢的時候我給你的。”“做夢的時候?我做夢還是你做夢?再說你怎麼會有她的照片?”這呆子,能這樣。

“找冬雨?”我問,“找冬雨幹嘛?”

“我說出來你别生氣。咳,其實也無所謂,反正你跟冬雨也要散了。吳夜這小子一直都沒結婚你知道不?”

我的預感分毫不差。

“這小子真有點兒呆勁,他一直還想着冬雨呢!他說這些年黑眼睛的藍眼睛的不知有多少姑娘向他表示過那個意思,可是不行,都不行,他說跟冬雨一比全完蛋,整個沒戲。也不知他從哪兒聽說你跟冬雨要離婚了,這小子當即就買了機票,收拾收拾趕緊就跑回來了……哥們兒你沒事兒吧?”

“哦,沒事。”

“嘿,哥們兒,别這樣。許你們散,就不許人家……”

“孫子!我說什麼了?我他媽的不許人家什麼了?”

“得得,就說到這兒吧。我不過是想讓你有點準備……”

“我是說,嗯……我當然希望他們成,可就怕冬雨她未必……”

“他說,冬雨早就說過,覺得他挺可愛的。他手裡還有冬雨的信物呢。”

“什麼信物,那是夢!你告訴他,那是夢,是……”

“算了算了,賴我,後幾句話我不該說。不過兄弟勸你一句,吳夜當年可是夠君子的,聽說你愛上了冬雨,人家一轉身就出了國。”

“這跟我有什麼關系?那是夢!不騙你,真的是夢,大串聯的時候……”

“得,就這麼着。哥們兒你好自為之。”

我多麼希望這會兒能醒啊!我多麼希望這會兒一機靈,醒了,什麼大串聯,什麼窯洞之夜,全是夢。但你真想醒的時候卻不見得能醒。可說不定什麼時候,你過得好好的,忽然又醒了。這個世界你不服不行。

街上是依舊的陽光燦爛,依舊的喧嚣,依舊的形勢大好。每一個商攤都是一個智力檢驗站,或是一個賭局。“這西服怎麼賣?”“您給多少?”“你要多少?”“七百。”“說什麼呢哥們兒?”“你要真想要,可以商量。”“三百。”“三百連本兒都不夠。”“不行拉倒。”“哎哎您回來,三百五怎麼樣?”“三百。我忙着呢。”“得! 算我賠本兒,誰讓這身兒衣裳您穿着這麼合适呢?”“賠本兒? 至少你還能賺一半兒。”“誰說的!”究竟誰赢了,鬼知道。

九點,約定的地方沒有冬雨。九點半,仍不見她的影子。太陽曬死人。十點,我有點兒擔心了,她從來是守時的呀?十一點,我給她打了個電話,沒人接。也許她正往這兒趕呢。十一點半,我想我得去看看她了,從她家到這兒最多二十分鐘。

我撒腿往冬雨家跑。我沒叫出租車,我怕那樣會錯過她,她是個節約模範,上哪兒都是騎車。我一路跑,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真是今非昔比,當年我在學校的操場上跑,十幾圈都不至于這樣兒。不過那時候是期待夢想成真,現在呢?現在剛好相反,但願現實是夢。娘的,這就是老了吧?你不能不佩服吳夜,他是從地球那邊往這邊跑呀,他已經跑了幾十年!不過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我還愛着冬雨,否則我幹嘛為她擔心?幹嘛我這麼急切地想見到她?我開始跑得有些輕松了,就像某個除夕我跟着她的車輪印兒跑想追上她一樣。我很高興那樣的心情又回來了,至少我期待着那樣的心情能回來。我想:得了,我就再屈服一回吧,給冬雨賠個不是,聽她一頓罵,像電影裡常說的那樣——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想:隻要你還能受得了就再受一受看,以後我絕不會再讓你受不了了。你說吧,受不了什麼?你受不了什麼我就不幹什麼還不行? 我想這我應該是辦得到的……現在的問題是吳夜,吳夜怎麼辦?或者是,我拿吳夜怎麼辦?那個呆子!

冬雨家到了,樓前圍了很多人。聽說是電梯出了事,有個人從一層掉到地下二層去了。聽說急救中心的救護車剛走,那個人生命垂危。

“男的還是女的?

“男的。”   

“肯定?”

“哥們兒,男的女的都是人!”

“對對。我不是那個意思。”

哪個意思?不是女的就好,不是冬雨就好,雖然都是人。我往十三樓跑,冬雨家的門牌是1301。

在樓梯上碰見了張流。

“你怎麼來了?”我問。

“出事了。”

“哦,我知道。冬雨在家嗎?”

“已經去醫院了。”

“去醫院了?不是個男的嗎?”

“吳夜,是吳夜。”

“吳夜?怎麼回事?”

“吳夜來找冬雨,一腳踏進電梯,直接就掉下去了。”

“怎麼會?”

“電梯沒下來,可是門開了,裡面是空的。”

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張流陪我在樓梯上待了一會兒。

“冬雨呢?在醫院陪着他?”

“對,陪着他,在醫院的太平間。”

“你他媽胡說——!”

“冷靜點兒,你冷靜點兒吧。”

“這是夢!這是夢對不對?”

“直接害死他的是我,是我給了他冬雨的地址。他等了冬雨差不多三十年。你知道那張照片冬雨是什麼時候給他的嗎?大串聯的路上。你算算吧。”

“我知道,黃河邊,下大雪的那天晚上。”

“你怎麼知道,吳夜說他沒跟任何人說過。”

“以後我再告訴你。”   

“他等了幾十年,走了幾萬裡路,費盡周折終于走到了這兒,終于走到了離冬雨隻差一步的地方。隻差一步,可這一步竟是這樣……聽說那電梯從來沒出過什麼毛病。行了,我也得去醫院了。你呢?”

在去醫院的路上,我問張流:“要是一個人做夢,到死都沒醒,你說,這夢還能算夢嗎?”

“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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