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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憎享 | 《金瓶梅》詞語美的審視

傅憎享 | 《金瓶梅》詞語美的審視

「鄉裡姐姐嫁鄭恩,你睜個眼兒閉個眼兒罷!」在宋明之時,這必定是一句充溢着俏 趣的美感語言,所以才被寫進《金瓶梅詞話》之中。

或以為: 載體與所荷載的信息是衡 等的,這實在是個誤解。 時移語損: 時間流逝,信息耗散,等式常被打破而失衡。

作為 膨化效應「嫁鄭恩」的迷失,信息量大為衰減,增效劑失效,語力與語趣均皆弱化了。

迷失了鄭恩的「所以」,隻殘存「睜眼閉眼」的當然;人們對此且也習焉不察,隻用其 「語果」,而不問其「語因」了。

從發生學角度考察:事物必然是先于詞語的,也就是說:先有其事,後有其語。人 們隻能利用語前的鄭恩其人其事創制新語,而絕對不可能在語後造作其事

物,這是曆史 的不可再生性所決定的。

然而詞語的确融入了史事,後人既可以以語征史; 又可以逆向 地鈎稽語中史事,以史解語,進而從語原上揭開詞語的始生因。

鄭恩其人,稗乘野史皆稱他是趙匡胤的拜把子兄弟。小說《飛龍全傳》言之鑿鑿, 說他「姓鄭名恩字子明,祖貫山西應州喬山縣人氏」。

說書唱戲,都認定他相貌奇醜; 然而他卻娶了美貌的「鄉裡姐姐」。 京劇《打瓜園》《三打陶三春》便是搬演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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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龍全傳》

小 說《飛龍全傳》寫他「那雙尊目,生來左小右大」,醜是與生俱來、先天的。

戲曲界傳 說他貌醜卻是後天的; 年輕時尚義任俠,某人被黑猩猩 (一說惡霸) 所困,他去救助,被 抓傷右眼、撕去左臉皮,遂破相。 因之,戲曲皆

為「歪臉」之譜。

美妻觀看醜夫何以要「睜一個眼兒閉一個眼兒」呢?兩眼全睜(如《金瓶梅》所說「洗 眼兒」的擦亮眼睛) ,那醜當然是看不得也。

反之,兩眼全閉則無視不見,所謂眼不見心 不煩也。

「一睜一閉」特殊審視之眼,是造語者的「别有用心」: 把鄭恩「奇」醜的臉 相作為召喚機制,誘發受語者的對應感應。 所對應的是「見一半不見一

半」 (《金瓶梅》 常語) 。

鄭恩的「奇相」必然是中軸剖分: 半俊半醜。 睜的那隻眼,與美相對,隻見其 美; 閉的那隻眼,與醜相對,不見其醜。 這等臉相「錯位」: 半醜半

俊。 經過「一閉一 睜」形成了審美「對位」了。 這等「奇相」,實生活中絕無,然而于臉譜中卻并非僅有。

這句話當然不是發端于鄭恩的實臉,隻能是根源于戲場上鄭恩的臉譜。而且譜式須 是半醜半俊的共體陰陽譜。 這句俏趣之語便是鄭恩美醜共體譜的硬證。

鄭恩之譜雖為「歪 臉」所取代,然而其他人物共體譜多有遺存。

京劇《鐘無鹽》、川劇《聶小倩》皆取美 醜共體之譜。 聶小倩不僅臉取陰陽之譜,整體扮相也是美醜共體: 從踵至頂中軸剖分, 半為俊扮、半為醜

扮。

《鐘無鹽》的鐘離春是古代四大醜女之一,貌醜而心美,因之上 了《列女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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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劇《鐘無豔(鹽)》劇照

聶小倩生時是受損害的美女,死後化作複仇的獰鬼 (本事見《聊齋》) 。

鄭恩破相前當是美男子,為救助他人而變醜;心靈美與鐘、聶則是相同的。

藝術的共體臉譜,絕對不等同于實際生活中鄭恩們的臉相。一切藝術,都是藝術家 們超越自然世界,重新構築的藝術世界。

各種藝術樣式,都有各自受限制的一面; 在受 限制的藝術中,呈現無限的自然,不可能面面俱到。

一種藝術隻能截取美或醜的某一時 空的片面; 《金瓶梅》中的人物也深明此理。 當人們稱贊丫鬟「上畫兒」般美時,吳月 娘反而說醜似小鬼,她指

出: 「上畫兒隻畫半邊兒。 」

畫截取了美人的半邊,隐去了醜 鬼的另半邊。 鄭恩們的共體譜,不揚美不隐醜,美醜共在于一體。

共體譜超越尋常藝術 的純一美或純一醜,動搖了非美即醜的二值邏輯。 它不為形式邏輯所拘囿,然而卻不是 非邏輯與反邏輯的。

共體譜打破了舊序,然而卻不是無序的混亂; 它依循藝術的邏輯建 立新序。 共體譜的建構,便不同于純一的「單态質」,而是全新的「雙态質」了。

共體譜不是錯接的混亂的錯位,而是完形的混一。欣賞者所以不會産生錯覺錯位的 錯誤,因為不是非理性被動地接受,而是理性能動地思辨。

人們明明知道: 自然界的人 不會有畸形的共體「陰陽臉」; 但欣賞時絕不膠執自然世界的「愚真」,而接受藝術世 界的「智實」。

依照傳統審美習慣冗餘地而不是分裂地觀照,經過思維「交感」,對共 體整體地予以認同。

共體譜雖然是自然世界烏有之象,然而卻是藝術世界應有之象。美醜共體臉譜,當 然不是鄭恩、小倩某時某地的直接現實,然而卻是他們全時全地的全程現

實。

自然時空 不能拉近與推遠、停滞與超前。 共體譜打破了時空蔽障,獲得了藝術的自由; 在空間中 有着時間的自由流動; 在流動的空間中,又容納着

空間的凝定。

共體譜不是一時一地的 呆照,而是鄭恩們的一生一世甚或生死隔世的全貌。 共體譜把鄭恩破相前後、把小倩生 前死後的全相 (完形) ,凝定在共體

之上。

如同中國繪畫的「散點透視」,把異時異地的 美與醜、人與「鬼」,同構于一體。

既不是 (又是) 破相前的美貌,又不是 (又是) 破相 後的醜相; 既不是 (又是) 生前的美女,又不是 (又是) 死後的獰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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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川劇《聶小倩》劇照

破相的前與後,生 與死,都是一個運動的過程。 他種藝術 (如「上畫兒」) 隻能有限地賦形; 共體藝術卻賦 形以無限: 給欣賞者提供了跨時空

的全息的「完形」。

共體的美與醜,恰好與它所祖始 的太極兩儀一般,是互動互繼、互為終始的關系。

美是鄭恩的初始,當美遭到侵淩破壞, 醜繼之而生; 小倩化為獰鬼「複仇」,卻又是美的複歸。

共體臉譜是藝術對自然的征服 獲得如佛家所言的「真如」之體,即是超時空的「整合」的完形。

共體藝術,當然是承 繼着傳統植根于中國「寫意」文化土壤之上的。

寫意文化,時間束縛不了它,空間拘囿 不了它。 時間上,可以上下五千年地「思接千載」; 空間上,又可以視通萬裡地「精鹜 八極」。

寫意藝術消除了藝術有限而人生無限的矛盾; 寫意不僅使藝術獲得了自由,而 且使藝術獲得了「高容量」。

類乎共體的寫意藝術,于文學藝術中無所不在。鄭恩、小倩、鐘離春等如是,《紅 樓夢》又何嘗不如是; 足證傳統的寫意文化根柢之牢固。

《紅樓夢》中第一主人公賈寶 玉面部造型是「雖怒時而若笑,即嗔視而有情」。

實生活中當然不會有半邊怒嗔半邊情 笑的畸形臉。 如果以為這兩句贊語模糊,夠不上跨時空共體典型。

王熙鳳的「一雙丹鳳 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則是美醜共體之譜無疑了。 丹鳳眼與柳葉眉是美女的常規贊 詞; 然而三角眼與吊梢眉倒是對醜婦貶蔑

常俗之語。

從寫實的 視角,當然不能見容于一 體; 然而于寫意藝術卻生互補之功。

對不是常态的、變形的,複雜的共體完形,隻能做 運動的動态審視: 王熙鳳「粉面含春」之時,目橫「丹鳳」。 她的情緒又與時俱變,淫 威一逞柳

眉倒豎便神凝「三角」了。

曹雪芹巧妙地運用寫意藝術,把她不同時态的臉相, 升華為共時态的共體。

鄭恩的共體臉譜業已迷失,美醜共體之譜肇始于何時也失載。然而「半面妝」其事, 卻是于史有征的。

史載: 梁元帝妃子徐昭佩,雖然風韻猶存,畢竟因半老而失寵,元帝 久不臨幸。 她做「半面妝」: 一半兒豔抹,一半兒慵妝。 元帝見之大怒而去。

「半面妝」 刺傷了元帝的短處: 他是眇一目的「獨眼龍」。 徐娘用「半面妝」質争: 你獨眼所見的 是哪半邊呢? ─這是宮怨之「譜」了。 據

此當然無法判定「半面妝」是徐娘之首創。

若是她受到戲場上共體臉譜之啟發而做「半面妝」,則美醜共體譜的曆史當先于梁代而 早已有之了。

戲劇史于臉譜隻泛稱遠緣自族徽圖騰,遞次至唐代樂舞代面的面具; 可惜 于共體譜則語焉未詳,特别是鄭恩之共體譜乃屬阙如。

《金瓶梅》中之「鄉裡姐姐嫁鄭 恩,你睜個眼兒閉個眼兒罷」! 确是美醜共體臉譜的「活化石」。

為補語言與戲劇二史 之缺憾,試作此準美學之鈎沉。 由之也想及: 不論對美醜渾一的藝術,也不論對美醜混 溷的人生,「眼睜眼閉」實不足取。

《金瓶梅》中的幫閑們在三隻眼的馬王爺塑像前說: 「如今的世界,開隻眼閉隻眼便好,還經得住多出隻眼睛看人的破綻哩! 」

藝術與人生, 應否都多隻眼睛去審視?

傅憎享 | 《金瓶梅》詞語美的審視

《與藝術論》 傅憎享 著

文章作者單位:遼甯省社會科學院

本文獲授權刊發,原文收錄于《傅憎享<金瓶梅》研究精選集》,2015,台灣學生書局出版有限公司。轉發請注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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