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首頁 > 文化 > 正文

我來過,我看見,我征服

我來過,我看見,我征服

——穆濤其人其書

我來過,我看見,我征服

穆濤(郭紅松繪)

□李舫

“穆濤,漢人也。”

評論家李敬澤摹寫穆濤,言簡意赅,卻意蘊深長。“漢人也”,三個字道盡了穆濤的來路與去意。這個“漢”,不是“莽漢”的“漢”,而是“茫茫蒼蒼,雄渾樸茂,上總三代,下開萬流”的“兩漢”的“漢”。

穆濤是一個奇人——做奇事,喝奇酒,讀奇書,寫奇文,創奇章。

他貌似憨厚的外表下,隐藏的是一個放蕩不羁的靈魂。他在曆史中遨遊,縱橫捭阖,睥睨天下,夜耿耿而不寐,魂營營而至曙,内心歡愉而又痛徹。

“漢人”穆濤試圖尋找的,正是悠悠大“漢”的贲張血脈,是中華民族的浩然正氣。

我與穆濤相識數十年矣,卻所聚無多——時或擦肩而過、會心一笑;時或屏息長談、無所不及。可是,這些皆屈指可數。眼見他的人生修為如他所讀之書一般愈加厚重,更知曉他的心性仍如他的青年時代一般更加娟狂。大智若愚,大言無聲。他成熟了。

穆濤愛喝酒,愛交友,愛讀書;他嗜酒如命、嗜友如命、嗜書如命。酒、友、書,這些構築了他看似平凡卻極不平凡的日常。我期待讀到他品評美酒、臧否人物的好文章,然而,狡黠如他,卻輕易不言及左右前後,隻在文章中評點天下、縱論古今。三十年前初識穆濤,我便全須全尾地稱呼他“穆濤”,可是他卻始終稱我為“舫兄”,我相信無論男女老幼,這是他一貫的禮數,于是隻能改口呼他為“濤兄”——你看,與穆濤為伍,似乎便回到了“漢”,同做了“漢人”——“不知魏晉,隻知有漢”的“漢”。

哲學家雅斯貝爾斯曾經在《曆史的起源和目标》中提出了一個重大的命題:“軸心時代”。他将影響了人類文明走向的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定義為“軸心時代”。同在此時段,同在此區間,雖然中國、印度、中東和希臘之間千山萬水、重重阻隔,但它們在軸心時代的文化卻有很多相通的地方。雅斯貝爾斯稱這幾個古代文明之間的相通為“終極關懷的覺醒”。

雅斯貝爾斯所說的“軸心時代”,也是中國古代思想最活躍的時代。在此期間,誕生了中國最早的智庫——稷下學宮。熙熙攘攘的臨淄城内,來自各諸侯國的學子們講誦不息,士農工商分業聚集,過着最熱鬧紛繁的市井生活,他們共同創造出一幅大國都會的繁華景象。稷下學宮的誕生,創造了那個時期衆多的世界紀錄——學者最多的機構、著述最豐的學術、學風最淳的時代、曆時最久的學院,形成了中國曆史上最早的思想之光。

這是一份長長的名單:稷下學宮在其興盛時期,曾容納了當時“諸子百家”中的幾乎各個學派,儒家、法家、道家、墨家、名家、兵家、農家、陰陽家、縱橫家、小說家……彙集了天下賢士多達千人左右,其中著名的學者如孟子(孟轲)、淳于髡、鄒子(鄒衍)、田骈、慎子(慎到)、申子(申不害)、接子、季真、涓子(環淵)、彭蒙、尹文子(尹文)、田巴、兒說、魯連子(魯仲連)、驺子(驺奭)、荀子(荀況)……每一個名字的背後,都留下了對人類和萬物的深刻思考。這些思想經過稷下學宮的交流和碰撞,形成了中國古人的生存觀、價值觀和世界觀,最終積澱為中華民族獨特的文明樣式。

雅斯貝爾斯的“軸心時代”過去不到一個世紀,在中國,漢武帝時代的一位太史令——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就在《論六家要旨》中對中國的“軸心時代”作了深刻的總結,他将這個時期的主要思想歸結為六個重要流派:陰陽家、儒家、墨家、名家、法家、道德家。代表人物是震爍古今的偉大智者:老子、孔子、墨子、孫子、孟子、莊子、商鞅、荀子、韓非子等等。他們的觀念與理念是振聾發聩的偉大思想:道、德、仁、義、禮、智、信、勇、法、術、勢、王道、仁政、兼愛、尚賢、大同、小康,等等。兩千年後的梁啟超在其《中國古代學術流變研究》中多次提到這個曆史時期的重要學術貢獻。他總結自己一生,流露出罕見的勸慰與溫情,數次寫下“人之生也,與憂患俱來,知其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表達了中國知識分子在有生之涯的堅毅與樂觀。

“漢人”穆濤試圖尋找的,正是悠悠大“漢”的贲張血脈,是中華民族的浩然正氣。

穆濤曾經寫過雜文,可我以為,以他的周到圓潤,雜文不是他的歸處,那種嬉笑怒罵皆成文章,那種含沙射影暗箭齊發,更不是他的風格。果然,這些年雜文式微,穆濤的雜文更是不知所終。

穆濤擅長散文,可是我卻覺得,散文這種文體已經無法局限他的寫作。他的文章,夾叙夾議,莽莽蒼蒼,搜盡奇峰,自成氣象。評論家如何定義他?這也許是個難題,可稱大散文,可稱新散文,但是,這些定義注定都無法局限他沒有邊界的寫作,更無法局限他散文書寫的貢獻。

他是一個好老師,帶着讀者沿着時間之軸逆行,走進曆史中去,或者說回到曆史現場。

穆濤惜字如命,輕易不以文章示人。前不久,穆濤将潛心讀書的心得彙成一部作品《中國人的大局觀》,這是他的讀書筆記,也是他的心路曆程。其實,如果你認真品讀,一定會在他的文章裡讀到“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的優遊,讀到“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的潇灑。

在這部書中,穆濤寫時間、寫季節、寫節氣,寫制度、寫官級、寫皇帝,他将這些表達為明确的概念——曆史。他是一個好老師,帶着讀者沿着時間之軸逆行,走進曆史中去,或者說回到曆史現場。可是,曆史分明就是一堆碎片、一片廢墟,哪裡還有什麼現場?所謂現場,不過是個假象。然而,穆濤的本事就在于,他讓你相信他帶你去的地方,就是發生一切變故的“曆史現場”。

——不妨想象,他拿出一根棍子告訴你,這就是“我們中國最原始的計時工具——表”。如果你用它來觀測太陽的影子,那它就是“日晷”,從這個日影中,你還可以看到“勾股”。如果你把它他立在天安門前,那它就是“華表”,如果你對着它擊鼓鳴冤,那它就是“诽謗木”,如果你将它用于樓宇營造,那它就是“線垂”。

——不妨想象,他指着一片樹林,告訴你這裡面有郁郁蒼蒼、有千瘡百孔,孕育生命的秘密就是“風水”。《尚書》和《詩經》從一粒種子萌芽破土、穿越三千年而不枯竭,其中的奧秘就是孕育着好風好水。

——不妨想象,他拍打着古籍書頁上的塵埃,設問:“一國之君的大心髒是怎麼跳動的?”你以為,他是要問你古代君王的健康、喜好,而他卻說,他想說的是他們的“性格、思維方式,以及胸襟、志向、趣味”,因為“在古代專制制度下,君主之心的厚薄,基本顯示這時代品質的高與低”。所以,一國之君必須“無我”方能“有為”,斷斷不可任性。

——不妨想象,他俯身世界地圖,帶着你看那條由古長安至古羅馬、實際上并不存在的細線,告訴你“絲綢之路其實并不是一條路”,而是一種觀,一種世界觀。在這條路上,中國的物産,如絲綢、茶葉、瓷器,包括五谷種植技術被輸出,同時良種馬、苜蓿、葡萄、櫻桃、胡麻、胡椒、胡蘿蔔、芫荽、石榴等,從這條路而來,落地生根。與此同時,中國文化、印度的佛文化、伊斯蘭文化、基督教文化在這裡交相輝映。這是人類文明的高光時刻。然而,也是在這條路上,發生過用美女換和平的“和親”,這是禮儀之邦向野性的引弓之國的示弱。這段持續了150年的辛酸曆史,是文明之邦的恥辱。

穆濤曾經感慨,今天的社會生活中缺少曆史學家的聲音。可是,曆史不僅是曆史學家的事業更是每個人的事。而今天,我們優秀的文學家何嘗不是優秀的曆史學家?他們肩負着打通曆史、現在、未來的重任,他們為我們建立了一種曆史觀,讓我們懂得如何回溯昨天、面對今天、迎接明天,讓我們懂得不管未來将發生什麼,我們要學會在過去中尋找答案,痛過的不必再痛,笑着的要繼續含笑,這是智者的風度和英雄的氣度。

文學家筆下的曆史何以不同?兩千多年前,司馬遷給了我們一個堅定有力的回答,文學的書寫在曆史的深處,更在歲月的留白處。文學家書寫的是人之所以為人的部分,說到底,就是人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信念和勇氣。于是,我們看到了司馬遷筆下春秋時代種種頑強堅韌、不屈不撓。而今,我們看到了穆濤的回答,作家就應該是曆史學家。穆濤說,很多作家,思想中缺少曆史的深度,眼光中缺少曆史的角度,思維中缺少曆史學的訓練。穆濤認為,“史學昌明的時代,社會生态是清醒的”。這種用清醒的眼光尋找清醒的時代的清醒,是難得的。

清醒,是今天我們這個時代稀缺的品質。

穆濤是河北人,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多年前,穆濤赤手空拳,走出家鄉,隻帶了荊轲、趙子龍、張飛、林沖的豹子膽,橫穿中原腹地,來到西安。然而,三秦大地卻不是非常之地,這裡是中國大地的中心、中國人類的起點、中華文明的原點,中央紅軍長征到達陝北,在這裡開辟了革命根據地,并确立了中國共産黨的全面抗戰路線……在這樣神聖的地方,他不敢有半點莽撞,于是,将一身膽氣化為一世尋找。

中國人何以有大局觀?繼《俯仰由他》《看左手》《先前的風氣》之後,穆濤用這個問題再次開啟他的尋找之旅。在這種意義上,《中國人的大局觀》這本書的最大特點恰是尋找。帶着問題,就像神槍手帶着槍,穆濤在曆史中尋找,在瓦肆勾欄裡尋找,在古籍篇目中尋找,在秦磚漢瓦裡尋找,在周章秦制中尋找。

結果呢?讓我想起了拿破侖曾經說過的那句話——

“我來過,我看見,我征服。”

作者簡介

李舫,中國人民大學文藝理論博士,人民日報海外版副總編輯。她特别在封面新聞開設文學專欄“文學108将”,用生動活潑的語言,為108位中國當代作家描像,講述不為讀者了解的故事。

你可能想看:

有話要說...

取消
掃碼支持 支付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