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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土記】起晏就起晏 | 舒飛廉

本文照片均由作者提供

清早起床晏了。十裡八鄉的公雞與隔壁槐如大伯鳳英大媽養的十來隻“勇武金雞”,合力也沒能将我扯出夢鄉。

昨天由安徽省金寨縣回來,下午出發,向西沿443、245省道,346國道,上下長嶺關,由安徽界的斑竹園鎮到湖北界的木子店鎮,再走麻安高速,由孝昌縣小河鎮轉107國道,回到我們肖港鎮,一路車程花掉五個多小時。我在夕晖返照的大别山裡盤桓既久,大概停車在四個地方:

一是金寨縣上的梅山水庫,湖水潛龍一般,閃耀在青山間,山林裡野櫻與木蘭正值盛花期,高高低低,紅紅白白,開放得野性而恣意。

一是斑竹園鎮,這是當年立夏節起義與紅十一軍三十二師成立的地方,其紀念地朱氏舊祠前的廣場上,有一棵樹齡近三百年的黃連木,鐵幹銅枝,新葉還未萌發,看上去有一點像老楓楊;廣場邊的公廁旁,生長着一叢叢茂密的斑竹,墨綠竹節上的血瘢,與嶽陽君山島上的斑竹并無不同,如果附會的話,染出君山斑竹枝的是女人淚,而此地則是烈士血。

一是長嶺關下的古城村,346國道與一條名叫秀才河(巴水的源頭之一)的小溪交彙的橋頭,我抽了一支煙,公路與河流在兩邊高大的山嶺間纏繞向前,路邊河邊,是寬綽的腹地,栽滿油菜與麥苗,田上是村莊與墳林,這個地方老米酒與吊鍋有名。所謂古城,實則是有新石器時代的遺址發掘,看樣子五六千年前,人類就發現了此處河畔須臾的桃花源。

一是麻安高速的上新集停車區,以我的強迫症,每次走麻安高速,都會過望府山、步丈嶺兩個隧道,裝八寨服務區,然後在這個空曠的停車點歇歇腳,事實上,太陽就是在這個時候,變成紅丸,落進遠處雞公山的山脊的。我看高德地圖,上新集鎮在紅安縣,與大悟縣的河口鎮、黃陂區的姚集街、紅安縣的二程鎮相連,往北即是滠水與澴水的源頭,二程是程颢與程頤,據說他們少年時代曾生活在此地。高速公路上還有“黎元洪故居”“李先念故居”“董必武故居”由此去多少公裡的标識,說明這些平常的山丘與河流,其實也曾是藏龍卧虎之地。加上這四個地方逗留看手機的兩三個小時,焉得不晚,我回到村口的時候,已經是九點多鐘,月亮挂在村中水杉樹上。二月花朝之前的新月,金星木星稍稍偏西,非常明亮,村中七八隻串串狗,出乎意料地,沒有撲到村巷裡,在太陽能路燈下,狂吠着迎接我,春天到了,貓貓狗狗,它們有自己操心的正事了。

起晏就起晏吧。不去塗河集買菜過早也沒啥,那些在早餐棚子裡喝早酒的老頭子們今天就聊得出一個新的話題?難道第一輪的大蒜薹恰恰就是今日提在婆婆們的籃子裡入市?前幾天買回來的白菜豆腐,也沒有吃完;不去看小澴河也沒啥,那個俠客般戴鬥笠的牧羊人,依然會趕着他五花八門的山羊們踏着露水,一起小跑過汪家竹園橋,散開如同戰場 上的散兵坑,太陽在它們的前方,京廣鐵路與京珠高速上,照舊冉冉升起。洗漱,開水沖泡燕麥片,加一點酸奶,對付掉早餐,握着一玻璃杯黑咖啡到三樓讀點啥。對,因為看中了那張小時候做作業的大桌子(見《大桌子傳》),我将書房搬到了頂樓,一燈,一桌,一凳,一張藤椅,兩個書櫃。一個書櫃裡裝的是上世紀我在水果湖某碟店裡淘到的千餘張影碟,一個書櫃毫無次序地擺放着自小到大遺留在鄉下的各種課本與舊書。台燈是剛畢業時,我姐夫送我的,像冠軍獎杯一樣的黃銅燈柱燈座,灰白苎麻布折褶燈罩,銅粒鍊拉繩開關,用了三十年,也沒有壞(燈泡是由鎢絲燈泡換成日光燈到LED燈,好多輪了)。那時候姐夫在廣東東莞一家燈具廠打工,春節坐火車捧回來送給我這個小舅子,一定是我們鎮第一盞正兒八經的台燈。1995年呐,那時候京廣線的綠皮火車,擠成什麼樣子,不看老照片,你們一定想象不到!就是看照片,也看不出人們穿在衣服裡面的紙尿褲。

我在重新讀汪曾祺,小說三卷,散文三卷,戲劇三卷,其他瑣瑣碎碎又三卷,年輕時寫得不多,垂暮後寫得不少。這老頭子的筆頭子,比我之前領教的,還要厲害。他像我這個年紀,是“效力軍台”,在沙嶺子的農科所,插秧、鋤地、割稻,給葡萄噴天藍色波爾多液,畫馬鈴薯圖譜,一邊照着畫,一邊在火爐子上烤着吃它,他當日為什麼沒有得道成仙?唉,成了仙,這幾卷不可思議的文字,就再也沒有人能寫出來,賞給我們後來的閑人看了。蘇東坡去世後,人稱之為“坡仙”,現在汪老也已經是百年華誕,辭世近三十年,遐舉成仙,“祺仙”?或者“黑仙”?小時候他去祖父的藥店,那些“相公”們是叫他“黑少”的,他的小名叫“黑子”。

鄉村安靜,但并不沉寂,沉寂是在深山裡。外面村巷中鄉親們談話,組隊今天的牌局,進村來出售貨物的小販的叫賣,他們周圍的雞鳴狗吠,這些方言俚語與動物的話,好像就在我書桌旁邊,曆曆可觸。不會有那種像頻閃一樣的白噪音背景,也不會有城裡鄰居們疫情之後,無事忙,孜孜不倦的裝修熱潮。唯一困擾到我的,是屋頂上的麻雀們。它們隔着屋瓦啾啾鳴叫,固然是不如更遠處的四聲布谷與黃鹂好聽,也并不算擾民。但它們在屋頂上巡遊,卻不是為了唱歌,而是在尋找檐間的縫隙築巢,以安放它們交配之後,即将産下的黃褐色的鳥蛋。它們大概相中了三個地方,朝南大陽台的屋溜,朝東小陽台的側翼,朝西屋頂的後檐,然後結成對子,笃笃笃,笃笃笃,敲門一般踢磚弄瓦,擴展空間,塞入它們各處尋覓來的草屑與羽毛,有一些,還零零碎碎灑落在我二樓到三樓的樓道裡。“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朋友們,《詩經·行露》裡人家的抱怨,是真的。

敲門聲可以忍,但穿我屋瓦、行雲布雨時屋漏不能忍。我站在屋瓦下,朝着屋梁與瓦片噴殺蚊液,它們隔着瓦片,并不為所動;我推開大小陽台的門揮手吓唬它們,讓它們滾蛋,它們好像也沒有像從前在曬谷場上那麼害怕,除非我變成一隻鷹……算了,汪曾祺老師寫了文章,要“随遇而安”,“哄自己玩兒”,繼續看書嘛。不承想,我沒有随手關好門,一隻麻雀居然由陽光裡飛起來,由我背脊劃過,飛進樓道,停在一口瓦缸沿上。這隻年輕的麻雀,嘴巴算不上黃,但也沒有變成深褐色,輪到它的伴侶啄窠的時候,它負責巡按四周,好奇地來到主人家裡做客。它在瓦缸上立定片刻,立即發現掉到四面密閉的陷阱,再飛起來後,就有一點着急了。我比它更慌張,趕緊去将各處的門窗都打開,免得它撞到玻璃與白牆上殉職。它試着俯沖了兩三次,即由進來的陽台門飛走了。運氣不錯唉,要是遇到四十年前的我,它今晚估計是沒法與它的隊友團聚,摸到鳥窠中溫熱的鳥蛋了。算了,算了,穿屋就穿屋,夏天來到的時候,我再到鎮上找治屋漏的師傅。說起來,這隻年輕而健壯的麻雀,是今年春天,春光明媚裡,來訪問我的第一位客人。

它還帶來了陽台上的朝晖。我順着它飛去的蹤迹去小陽台上打量。早上九點,我們村沉浸在陽光裡,由南而北的村巷,剛才約牌的女人與老人已去某一家人家的堂屋裡嘩嘩搓起了麻将,打牌的打牌,看牌的看牌,餘下三四個老太太,在豆蓉嬸(按輩分這位大姐尚是我子侄輩)家的廚屋前逗弄襁褓中的小孩,從前我在書裡看到豆娘(蟌,一種小型的蜻蜓),總想起她的名字。往北,五人叔家房子後面一幢,是家平家的樓房,他們家養鴿子四五十年了,三樓閣樓(相當于我的書房的位置)是鴿子窩,幾十隻灰白家鴿,羽儀振振,這是他們家的第十數代鴿子吧,在他家屋頂上盤旋,在我們村上空盤旋,然後往村外的藍天白雲裡去。家平媽不太愛講話,與家平的父親國安,相對坐在門前的春聯下曬太陽,家平媽臉上眉目間有一塊黑瘢,從前我也想,是不是與鴿子有某種神秘的映射。

【風土記】起晏就起晏 | 舒飛廉

家平家的鴿子

五人叔家房子的東鄰,隔着村巷,是聾子婆婆家的三間瓦屋。聾子婆婆戴着草帽,抹着圍裙,在壓水井邊的梨樹下紮柴禾把子。村裡沒有通自來水之前,我每次回來,都是由這口壓水井裡打水淘米洗菜、燒水洗澡的,那棵梨樹結的果子,小時候我也沒少吃,再過兩三周,它又要“如飄瑞雪”般開花了吧。聾子婆婆坐在木頭靠背椅子上,左手邊是一捆稻草,右手邊是一堆蓬蒿杆子,不是棉花梗與油菜梗,應是秋冬時她老人家由塘陂上割回家的。在肐膝頭上将蒿杆對折,再對折,抽稻草,繞一圈,二圈,三圈,紮緊,右手一揚,将紮緊的柴禾把子抛到已經積成一堆的柴禾丘上。從前我也常與媽媽、姐姐一起,在這樣的紮把子流水線上勞作,後來才改成用煤,用電,用煤氣。現在鄉村裡已經不用柴禾竈了,也不紮把子。聾子婆婆八十多歲,頭發濃密,花白間黑,牙齒整整齊齊,童年時耳聾,聽力丢失,這些年,慢慢地能講幾句話,是因為她領悟了讀唇術嗎?聾子婆婆常常來送她種的南瓜給我。願她老人家長者壽,福壽康甯,她去世後,我們村最後一口柴禾竈會熄滅,最後一縷炊煙會由煙囪消散,最後一個紮柴禾把子燒的老太太,我們村“含哺而熙”“鼓腹而遊”“鼓盆而歌”的女莊子,也就沒了。

【風土記】起晏就起晏 | 舒飛廉

聾子婆婆在紮把子

朝南的大陽台,為防屋漏,被我妹妹去年裝了遮雨篷,将陽光擋在了欄杆外,當然也是打野望的好地方。陽台門左手邊,是一大筐“生物質顆粒”,看起來像山羊與兔子的糞便,是我弟媳婦在廣西貴港的工廠裡新生産的環保燃料,生意很好,冬天的時候他們快遞寄我一袋烤火,果然不錯。右手邊,是前年父親清明節由廣西回來,從樓下毛竹叢裡弄回來的一窩分窩的蜜蜂,他将它們盛在一隻紅色的木箱裡,這隻木箱是他與我母親結婚時打的衣箱。還活着!冬天寒潮最狠的那麼幾天,夜裡我烤着火,一邊想,要不要喂一點白糖水給它們,這一念之善,也被我放棄了。它們自生自滅,任由我每天早上清掃衣箱前的屍體。天氣稍稍暖和一點,就會有七八隻蜜蜂鑽出蜂箱,穿過欄杆,飛往田野中去勞作,當然,我也沒有像熊大熊二們那樣,打過它們“純正農家野生蜂蜜”的主意。寒夜已盡,它們的社日就要來到了,清明節前後,我們村周圍,千萬畝油菜花就會開放,起碼有一個月,它們會在自己的天堂寨?忙碌的天堂?當年我們割麥、割稻時,在麥穗與稻穗的海洋裡,體驗到的那種熱汗流到眼睛裡的天堂?

沿着麻雀、鴿子、蜜蜂們飛去的方向,粼粼屋瓦之外,就是我們村子南邊的田野,油菜花已經開到了三四分,這還不夠,它們在陽光下開到七八分的時候,強烈的油菜花香,會沖撞我們的門窗,我站在陽台上,花香會啃噬着我的衣服,沖進鼻子,父親衣箱裡的蜜蜂們會傾巢而出,轟炸機群一般,撲向田野,我估計那時候藏在衣箱深處的黑暗裡,與我素未謀面的蜂王或蜂後,都會躍躍欲試吧。

油菜花海那頭,最近的村子,是晏鵬、湯國元他們的栎樹塆晏家的。這個晏字作姓氏時,我們方言裡讀作“yìn”,陰去聲,但表示“起晏”(晚起)時,卻是讀作“àn”,陰去聲。這個字字形也好看,陽光照耀之下,一個安靜的地方。陶淵明《五柳先生傳》裡面,說他“短褐穿結,箪瓢屢空,晏如也”,這個“晏如”的“晏”,從前恐怕也應讀作“àn”;“如”是語氣助詞,什麼什麼的樣子,從容之态,這個用法,我們這裡也有,隔壁大伯名叫“槐如”,他的弟弟名叫“申如”,我幺叔,“子之居燕,申申如也,夭夭如也”。申如幺叔前幾天出門去深圳打工去了,我幺媽,正在打麻将中的老太太中的一個,叫蓮蓉,唉!

晏鵬說他們家世是晏子之後,這也沒什麼了不起哈,我們村西的祠堂名叫“書帶堂”,不也是在瘋狂地暗示,我們這個鄭氏是山東鄭玄之後嗎?晏子使楚,由山東來到我們楚國,是由鄭國到洛陽,由洛陽過南陽,走荊襄古道到江陵,還是抄了近路,由徐州到江淮,過大别山,西陵縣,随棗走廊,渡清發水、漢水而後抵達郢都,接受楚靈王的“狗窦挑戰”的?湖北漢陽人,師從丁山教授,後在山東大學教書的劉敦願先生,就寫《試論古代黃淮下遊與江漢地區的交通關系》文,猜測過這一條“晏子使楚”“孫武、伍子胥伐楚”的路徑,這些道路穿過的關口,也就是昨天我在大别山的野櫻、木蘭、斑竹、映山紅與楓楊間,盤桓的那些山嶺。晏子早春二月來,走哪條路?過哪個關?也嘗過秀才河邊古城村的老米酒?

2023,3,12,孝感市農四村

作者:舒飛廉

編輯:吳東昆

*文彙獨家稿件,轉載請注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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