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仕忠
小時候在山村裡,物資匮乏,吃不飽,穿不暖。大人沒得時間,孩子無人照管,一到放學,成群結隊,大的拖着小的,小的跟着大的,讨世界(闖禍),扮家家,摘野果,拔山筍,辦豬草,挖泥鳅,摸螺蛳,照黃鳝……漫山遍野,上蹿下跳;溪邊水潭,“浪裡白條”。少年不識愁滋味,留下無數美好的瞬間。
櫻桃趕上先
兒時有童謠:“闆柞扳過年,櫻桃趕上先。”
闆柞是一種拇指粗的水果,非常酸澀,又十分提神,酸盡甘回時,滋味悠長。它在過年前已結了果,但成熟得極慢,以至被春天裡才開花的櫻桃趕在前面。
小時候,我并沒有吃過櫻桃,不知道長得什麼模樣。但念着這童謠,似乎又能感受很多層的意思。俗語說:“先赢勿是赢,後赢連赢赢。”先得的,不一定就先赢的,那麼似乎是在鼓勵後進應當發奮追趕。但也似乎在說:一切都是注定的,你哪怕先結下果子,也比不上後來者反而居上位——童謠最有意味之處,便在于這無窮的回味和多向的生發。
羅漢豆
羅漢豆,也叫胡豆、蠶豆,是從西域傳來的品種。它的根莖上長有根瘤菌,能夠自行吸收氮肥,收割了還能肥地,所以生産隊種植很多。同時它又是最不占土地的,冬天時在田塍邊用削尖的木棍鑽一個孔,放進豆子,春天就可以長成一長溜茂盛的豆叢了。
孟春時分,豆子長到兩尺來高,就開花了。那花是粉色的,帶着黑眼,很像是一隻隻蝴蝶。之後麥子尚未成熟,豆莢卻已長得很飽滿了。青青的,鼓鼓的,比大拇指還粗,很勻稱,皮很脆,剝開後,豆闆已經成形,一莢裡有兩三個豆子,放進嘴裡,滿滿的青香。大了,老了之後,豆莢長成一頭大一頭小,像“老虎闆子”的那樣。
小學生們放了學,走過路過,不動聲色地順手摘走一莢,單手兩指一掐,剝開取出豆闆,扔到嘴裡。更淘氣的孩子,躺在羅漢豆地裡,摘下,剝吃,滿地狼藉。這時的嫩豆闆最是好吃,等長老了,就會有生腥味。但這樣吃也最是浪費,如果被大人看到了,就會挨罵甚至挨揍。
豆子長成熟了,肉厚實了,可以煮來吃,吃時吐掉皮,也可以連皮吃。若是加上茴香、八角、鹽煮過,陰幹,就做成了茴香豆,就是孔乙己“多乎哉不多也”的那種。
再之後,豆子老了,收下,曬幹,收藏。吃的時候,先泡在水中,待泡軟後,再剝去皮。這泡軟的豆闆可單炒,可油炸,是喝黃酒的極好配菜,也可加其他肉蔬炒成菜。
在孩子們的記憶中,這羅漢豆主要是作為“堅果”享用的。把曬幹的老豆子在镬内炒焦炒熟,外焦内熟。炒成後的豆闆異常堅硬,最是考驗牙齒。孩子們牙口好,嘎嘣嘎嘣的,十分得勁。牙齒不夠好的,就在嘴裡多含一會,讓口水泡軟了豆闆,于是香氣與滋味并至。據說現在的孩子牙不太好,便是從小沒有經受咬硬豆闆這類鍛煉的緣故。
還有一種做法,是先将豆子泡水發芽,待其破開豆皮萌出芽角時,再曬幹炒熟,就不是那麼硬了,而且有了回甘。
不過,這羅漢豆不能多吃,因為肚子裡容易脹氣。有童謠說:“羅漢豆兩塊闆,放屁像敲冊闆。”
男孩子調皮,故意走到人前,一步一響;女孩子矜持,就隻好少吃這豆子了。
六谷蔀
古人說到豐收,叫做“五谷豐登”。這玉米是從番邦引進的,位居第六,所以我們諸暨鄉下叫做“六谷”,結出的棒子就叫做“六谷蔀”。
六谷通常是與番薯套種的。五月五,種六谷;六月六,插番薯。七八月裡斬六谷,薯藤滿地綠油油。單種的玉米則要晚一些,待到竿枯葉白,便已經是霜降時分。
六谷産量不低,自留地所種,可以代替一段時間的稻米。老六谷磨成粉,可作六谷糊,若是加入老南瓜,甜甜的糊羹,很受孩子們的喜愛。
要是做成六谷餅,就難吃了,就像北方“窩窩頭”的味道。
那年頭裡山人的生活艱難,連玉米糊也是摻了許多雜物的,所以1978年夏天我跟随父親去吉竹坑買樹時,那家七歲的小女孩為能吃上“秃六谷糊”(純玉米糊)而歡欣雀躍。
孩子們最愛的是嫩六谷蔀,就是現在菜市場常見帶殼的嫰玉米,最好吃。其實隻能讨個好味,不頂饑,家裡通常留一兩壟供孩子們嘗嘗鮮,煮的時候并不多。那時的品種一般,玉米棒上長得斷斷續續的,留着空缺,稱之為“癞頭六谷”。
當纓子從嫩白色、嫩黃色慢慢變成棕紅色,又接近深褐色或棕黑色時,就可以掰嫩玉米煮來吃了。掰取後,其竿青中帶棕,用勾刀斫下,取其下半部二尺左右,削去葉片,叫做“六谷梗(音guang)”,這便是我們的“青皮甘蔗”了。用嘴從根部咬開,用力一撕,扯下一長條皮,三下兩個,用力咬斷咀嚼,有絲絲甜味浸出。到杆梢頭則内中呈絮狀而無汁了。回想孩提時啃的樣子,大約與熊貓吃竹子差不多。
老玉米可以煨來吃。我們偶爾也把六谷蔀放到火囪裡,借柴火灰煨成焦裂,味道甚佳。
最期待的是“彈六谷大王”(爆玉米),爆過的顆粒膨脹起來,變得胖乎乎的,所以叫“六谷胖”。冬天下雨時,有“六谷大王佬”到村裡來“彈”。通常是五分錢一次。如果加了“糖精”,就要一角錢。
最刺激的是爆開那一刹那,又想掩耳朵又不想掩,那“呯”的一聲,從黑麻袋冒出了青煙,總覺得像是變戲法,小小的玉米,膨脹了好幾倍,甜甜的,脆脆的,我大把大把地往嘴裡塞,好像這是世界上憑空多出來的食物。
那時可“彈”的東西還有很多,有年糕片、黃豆、大米等等。
我那時候想:要是所有糧食都能這麼“彈”一下,一下子脹出幾倍,那麼,我們就每天都能吃飽肚子了吧?
番薯糖
番薯對孩子們來說,不僅是食物,也是“水果”。
諺曰:“八月半,番薯芋艿摟摟看。”這“摟摟看”,是用一兩根手指,或是用小巧的工具,試着摟挖一下的意思。中秋時分,番薯、芋艿都已結出莖塊,可以試着挖來嘗鮮了。但農人不會整株拔起或掘出,隻掏取塊頭稍大的那個,讓其餘的繼續生長。
孩子們卻是春江水暖鴨先知。每天上學、放學路過,見那番薯根部的泥土微微隆起,裂開了細縫,便知有貨。悄悄扒開挖出,摟出大拇指粗細的番薯,捋去泥沙,撩幾根茅草擦一擦,就迫不及待地投入口中,于是“清香與甘甜同至,喘聲并脆爽齊鳴”,可見吃時之迫切也。
“番薯糖”不是糖,是番薯幹的一種,也是我家過年時最重要的“炒貨”。它是待到霜降時番薯全面收掘後才安排做的。經過隆冬嚴寒,番薯中的澱粉開始轉化為糖分,甜味漸厚。
選取那些大塊頭番薯,挑甜軟些的品種,外形長歪、開裂倒是無妨。清水洗淨,去皮,去圬眼,切成大厚片,放适量水,放到大鍋内煮。待水幹則薯已熟,撒上切成細末的橘子皮,連同薯塊攪成糊狀,撒一大把芝麻,再攪拌均勻,便做好了備料。
我母親拿出洗得幹淨的舊餅幹盒,底面朝上,蓋一塊洗淨的濕紗布(有時是大手巾),四周下垂有餘,然後舀一勺薯糊放于紗上,用薄刀(菜刀)用力抹散抹平壓實,去其多餘,然後提起紗布兩端,放到竹編的曬箕裡,輕輕取下紗布,就完成了塑形制作。
這樣一次又一次,薄薄的薯餅,排列成行,晾在曬箕裡。用的是圓盒,餅就是圓的;用的是方盒,餅便是方的。餅幹盒底的深度,恰是薯餅的厚度,大約與千層糕一層厚薄相仿。
晾曬後的薯餅,結實堅韌,灰亮有澤,似乎隐隐可透見亮光。接着用薄刀切成長兩寸、寬半分的小方條,再曬成幹,這番薯糖的制作就完成了。然後置放于甏甕之中,裝滿揿實,口上用牛皮紙或者筍殼包起,用細麻線紮緊,便能存放多時。
過年時,先将清水灘上篩選來的溪沙在镬裡炒得熱燙,再放入番薯糖,讓砂子均勻地傳導熱量,番薯片先是發軟,然後轉為嫩黃,再轉為蟹殼般的紅黃,便是炒熟了。用漏勺撈出,猶是綿軟,冷卻片刻,變得硬朗,咬嚼時爽脆有聲,橘皮的清香,薯糖的餘甘,夾着芝麻的醇厚,餘味不盡。
小時候,在冬天裡,在春雨中,饑火難耐之時,便翻甏倒甕,在屋子裡搜尋可吃的東西,無論母親怎麼藏,我都能找出來。那第一要找的,便是這番薯糖。
家中攏共十幾二十個甕甏,排除伸手可及之處,不外乎钿櫥頂端、衣櫃之上,再就是重疊之甕。往往十拿九穩。心想着隻捏一小撮就蓋回去,可經不起五次三番,最後就隻剩下松垮垮的半甏了,令母親開壇時哭笑不得。她不知道是我哥還是我,還是兩個都是,隻好嗔一聲:“格兩個阿興阿黃!”
——現在我略以搜訪資料見長,多少是因為從小就接受了這尋找食物“訓練”的緣故吧。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