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中,這些東亞面孔,雙手合掌,跟着喇嘛一起虔誠念經的,他們都是俄軍。
看長相,妥妥的黃種人。
據統計,幾個月以來,參照烏克蘭前線士兵的民族構成比例,布裡亞特人、達吉斯坦人、以及卡爾梅克人的陣亡率排名最靠前。
這三個少數民族,其中達吉斯坦人來自高加索地區,主要居民多為穆斯林;而另外的布裡亞特人和卡爾梅克人則均屬于信仰喇嘛教的黃種人。
類似的,還有4月從八千多公裡以外的薩哈—雅庫特自治共和國調遣到烏克蘭前線的遠東駐軍(俄聯邦的“自治共和國”,其實就是個地方行政區劃,并非真正的主權國家)。
俄聯邦的自治共和國們,14就是薩哈—雅庫特自治共和國
雅庫特族的祖先是女真人,目前信仰比較多樣,既有薩滿教、喇嘛教和東正教信徒,也存在着一定比例的無神論者。
另外還有一部分黃種人來自中部地區的圖瓦自治共和國,這裡也是現任俄羅斯國防部長紹伊古·謝爾蓋·庫日戈達維奇大将的老家。
紹伊古大将的爸爸是圖瓦族,媽媽是烏克蘭族。他的父母在圖瓦動物園裡遇到彼此,最終喜結連理。
圖瓦的曆史跟中國近代的不平等條約有關,大清的時候,它叫做唐努烏梁海。具體的,這裡就不多贅述了,否則還得再寫兩千字。
圖瓦族多信仰喇嘛教,民俗服飾和生活習慣,就是蒙古人的那一套。
而要說為什麼以東斯拉夫人為主體的俄羅斯,真正遇到大事兒的時候,卻是一幫少數民族去沖鋒陷陣,這就得簡單解釋一下俄羅斯現行的兵役制度了。
目前,全球各國為了維持一定的武裝力量,基本上都推行着以下兩種模式——義務兵役制(征兵制)和募兵制(常見于英美德這些西方國家)。
或者是兩種模式相結合,這就是當代俄羅斯的兵役制度。
俄軍征義務兵,主要以當地人口為基數确定比例。像占了全俄總人口10%的莫斯科,被平攤下來的人數就相對要多。
于是人們看到,每到征兵季,莫斯科、聖彼得堡等大城市的一些青年人總在絞盡腦汁的逃兵役;而很多欠發達地區的青年們,卻在踴躍争搶着“有限的名額”,甚至拿着家裡的積蓄,去賄賂征兵委員會的“關鍵人物”,以獲得寶貴的參軍機會。
相比之下,招募“合同兵”,就沒有什麼地域限制了,符合标準即可。
而本次參與“特别軍事行動”的俄軍,迄今為止,都是募集來的“合同兵”,并非強制征來的“義務兵”。
因此,烏克蘭戰場上,出現少數民族偏多的結構,也就不足為奇了——他們多來自于經濟條件和自然環境較差,失業率高的地區。
顯然,俄軍給出的待遇對這些農家子弟或者小鎮青年們來說,還是非常有吸引力的。
而且,他們中的不少民族,自沙俄時代起,就有受雇俄軍打仗的傳統,習武強身,無畏生死,對于這些人來說不是一時之需,而更像是刻在骨子裡的基因。
其中最典型的,當屬被稱為“黃色哥薩克”的卡爾梅克人。
跟其他長着東亞面孔,信仰喇嘛教的俄羅斯少數民族不同,卡爾梅克人如今的聚集地伏爾加河流域-裡海沿岸低地——卡爾梅克自治共和國,并非這個民族最初的老家。
卡爾梅克人的祖先,源于咱們曆史課本裡的那個大名鼎鼎的“土爾扈特部”。
16世紀初,土爾扈特部生活在今天新疆西北部,因為和跋扈的準噶爾部交惡,土爾扈特人被迫一路西遷,進入了沙俄帝國境内。
這時候,崛起中的沙俄帝國為了對付各個突厥化的蒙古汗國(這時候的汗國們,都皈依了伊斯蘭教,并且融入了複雜的血統,已經不太“蒙古”了),非常需要人手幫忙開疆拓土。
因此,最開始的時候,土爾扈特部跟沙俄的關系還不賴。
整個16-17世紀,土爾扈特部受雇沙俄為其四處征戰,并得到了不錯的待遇,被準許定居在伏爾加河流域,繼續保持自己的喇嘛教信仰和傳統文化習俗,還享受着各種稅收減免政策。
他們聚居的這個位置,大概就是如今卡爾梅克自治共和國區域。
此地雖然緊靠伏爾加河和裡海,但自然環境并不是很理想,處于草原,半沙漠和沙漠帶氣候區,地表降水極少,不太适合農業發展,反倒是跟土爾扈特部在中國西北老家時的遊牧環境很相似。
即便身處亞歐交界處,但擁有很高自治權的土爾扈特人,依舊能很好地保持着自己的傳統習俗和信仰。
沒成想,進入十八世紀後,沙俄統治者開始變臉了。
俄國人不斷下手,試圖将他們“斯拉夫化”。
比如,強迫土爾扈特人放棄藏傳佛教,改信東正教(不改教就必須交重稅,服長期兵役);要求首領必須把自己的世子送入聖彼得堡當人質,并進行斯拉夫式的教育,起俄文名字,和俄國貴族一起生活,說俄語,做東正教禮拜。
電視劇《東歸英雄傳》中,被送到沙俄帝都聖彼得堡當人質的土爾扈特王子
與此同時,沙俄政府還故意教唆頓河流域的哥薩克人遷居到土爾扈特部的聚居區,挑起他們跟土爾扈特人的矛盾。
更糟糕的是,俄羅斯在和奧斯曼帝國的數次慘烈的克裡米亞戰争中,也總要強征大量土爾扈特人去作戰,導緻土爾扈特人傷亡慘重。
而且,俄羅斯越來越多地插手土爾扈特人的内部事物。俄國人不斷派出的東正教傳教士,在部落裡傳教和搞離間活動,扶植“代理人”,導緻部落愈發分裂。
公元1761年,渥巴錫繼任土爾扈特部大汗。
渥巴錫自小就對俄國人的那一套非常反感。
他大哥薩賴作為世子,被送到了聖彼得堡做人質,幾年後突然病死在了那裡。
據傳聞,薩賴之死非常蹊跷,很可能是被俄國人逼死的——彼得堡宮廷強制他改信東正教、接受斯拉夫人的價值觀和文化生活習俗,令這位蒙古王子非常痛苦。
渥巴錫即位後,俄國官員又過來要求他延續盟約,趕緊把長子送到聖彼得堡接受“文明教養”。
這時候,又正逢俄軍再次來土爾扈特部強抓壯丁去最為血腥的克裡米亞戰場,硬性攤派作戰任務——想不給沙皇打仗,就改信仰,過來吻十字架,否則要交重稅。
而正如前面說的那樣,土爾扈特人定居的地方環境惡劣、土地貧瘠,并沒有多少産出。
生活所迫,很多土爾扈特人還是不得不選擇繼續上戰場,做沙俄帝國的炮灰。
渥巴錫深感,在沙俄的“同化”政策,以及持續拉去做炮灰的殘暴手段并行之下,土爾扈特部恐怕最終将消失在人間。
于是,他将目光轉向了東方。
其實,這一百多年來,雖然土爾扈特部遠離故土,但一直保持着和中國政府的聯系,與清政府有過多次交往互訪,還曾經派使團到北京去拜見了康熙皇帝,也去過西藏朝聖。
而且,這時候,土爾扈特部的早前的死對頭——準噶爾部,也已經瓦解。
因此,再也不堪忍受沙俄壓迫的渥巴錫決定帶着族人不遠千裡東歸——回老家去!
1771年,渥巴錫大汗率領着土爾扈特部開始了東遷之旅。
漫漫旅途是非常殘酷的,東歸的土爾扈特人在路上不僅要面對惡劣的氣候和自然環境,更有沙皇軍隊不斷的追殺和攔截,土爾扈特人經曆了各種死亡的考驗——戰死、餓死、渴死、凍死、野獸咬死、中毒死、瘟疫死、絕望死、自殺死.....17萬人活着抵達新疆時伊犁時,隻剩下7萬人了。
具體的千辛萬苦,這裡就不多說了,咱們重點講講,渥巴錫沒帶走的那些部族同胞。
渥巴錫的土爾扈特部大汗之位,隻是個名義上的領袖,下面還有各個盟,那些盟主,才是真正有實權的人。
加之,整個土爾扈特部非常龐大,其中不乏親俄勢力。
所以,為了保密起見,渥巴錫在計劃部落遷徙事項的時候,隻有一部分親信盟主,以及堅持東遷的喇嘛們知道内幕。
這就使得,在他們突然采取行動時,生活在伏爾加河西岸的土爾扈特人未能得到消息,就留在了那裡。
那些沒能東歸的土爾扈特人,少部分接受了“斯拉夫化”,逐漸成了“俄羅斯人”。
更多的,則仍堅持着自己的傳統生活模式和信仰。
不久後,他們還加入了哥薩克人普加喬夫發動的大起義。
費了大勁鎮壓下起義後,葉卡捷琳娜二世女皇,開始改換策略,軟硬兼施。
土爾扈特部被拆分成了很多個小部落,他們的原屬領地又被遷入了一部分同樣信奉藏傳佛教格魯派的杜爾伯特部。
女皇和各部落首領達成了協議,自此不再幹預他們的信仰和生活方式,但他們需要履行世代為帝國服兵役的承諾。
就這樣,沒走成的爾扈特部和杜爾伯特部互相交融,形成了完全一副蒙古人樣貌和生活習慣的卡爾梅克人。
長期以來,隻有少部分卡爾梅克人會跟其他民族通婚,或者改變信仰。
比如,列甯的祖母。
列甯的祖父尼古拉·互西裡耶維奇·烏裡揚諾夫是一個窮裁縫,住在伏爾加河入海口的阿斯特拉罕。五十多歲時與一位叫做安娜·阿列克謝耶夫娜·斯米樂諾娃的,信仰東正教的卡爾梅克人女子結婚,這才有了列甯的父親。
卡爾梅克人作為一支沙俄帝國強悍的武裝力量,在舊時代,又被稱為“黃色哥薩克”(哥薩克并非民族,而是一群武士集團,代表着一種生活傳承方式)。
不過,到了後來的蘇俄内,當大多數哥薩克在俄國内戰中選擇了白衛軍的時候,卡爾梅克人卻在前俄軍中尉奧卡·伊萬諾維奇·戈羅多維科夫率領下起義,接受了布爾什維克軍隊的領導。
悲劇的是,雖然這次沒有站錯隊,但在随後的土改和集體化運動中,一部分卡爾梅克人卻受到了很深的傷害。
除了被鎮壓的領主和喇嘛們,一些普通老百姓,也飽受冤屈。
比如,按照蘇聯土改的“一刀切”劃分标準,家裡有馬的,都屬于富農;
然而,在以草原遊牧和打仗為生的卡爾梅克聚集地,幾乎每家每戶都有馬匹——這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基本勞動工具....結果,很多連飽飯都吃不上的貧苦人家,竟然被錯劃成了富農,遭到了無情鎮壓....
20年後,當德國人殺過來的時候,一部分卡爾梅克人選擇了倒戈,一些年輕人主動加入了德軍,被德國方面組成了武裝黨衛隊卡爾梅克騎兵師。
但同樣不可忽視的是,衛國戰争中,更多的“紅色卡爾梅克人”也為保衛蘇聯,曾經付出過巨大代價和犧牲。
在1941年7-8月間的基輔戰役最後階段,卡爾梅克族蘇軍戰士們視死如歸,勇敢地以騎兵對向德軍的坦克發起連續沖鋒,拿血肉之軀阻截着德軍的攻勢,讓基輔城内的軍隊高層得以順利後撤。
即便如此,對于部分卡爾梅克人背後捅刀子的行為,仍然令斯大林異常憤怒。
跟同期的克裡米亞的鞑靼人、高加索的車臣人和達吉斯坦人的遭遇差不多,1943年2月,蘇共”中央政治局批準了蘇聯最高蘇維埃主席團的《關于撤銷卡爾梅克自治共和國和建立俄羅斯聯邦阿斯特拉罕州的命令》。
很快,内務部的軍隊黑壓壓地開了進來,搗毀了大批的卡爾梅克的聚居點,燒掉了喇嘛廟,砸爛了佛像,法器,沒收了經卷,并将12萬多卡爾梅克人不分青紅皂白,統統冠以“卡獨”“叛國”的罪名,集體流放至西伯利亞,中亞的哈薩克和阿爾泰……甚至連前線蘇軍官兵的家屬也不例外。
據後人統計,在流放期間,卡爾梅克人口減少五分之一。
與此同時,蘇軍卻仍舊保持着卡爾梅克騎兵團,隸屬于第1近衛騎兵軍。
這支2000人的部隊,高舉着蒙古人傳統的“蘇魯錠”(就是下圖這樣的),從烏克蘭平原一直打到了柏林的總理府,傷亡超過了50%,用生命和鮮血,證明了自己的忠誠。
1958年,赫魯曉夫恢複了卡爾梅克自治共和國的地位,被流放的卡爾梅克人最終得以返回故土,他們的喇嘛教信仰和各種民族傳統,也重新得到了尊重。
不過,雖然卡爾梅克人和車臣都遭遇過蘇聯時代的懲罰性大流放,但相較于車臣人,迎來“平反”後的卡爾梅克人,分裂意願并不強烈,莫斯科方面對他們也很信任,早前的蘇軍和如今的俄軍都非常歡迎卡爾梅克人。
而且,前面也說過了,卡爾梅克自治共和國的先天環境不太好,人均GDP一直在俄聯邦行政區劃上排倒數,失業率也高。
因此,對這裡的青年們來說,無論是蘇聯時代還是當今的俄羅斯,參軍入伍,不僅是他們的民族傳統,更被認為是一個改善經濟條件甚至改變命運的好機會。
他們很樂意做出這樣的選擇。
卡爾梅克人,這群為“戰鬥民族”戰鬥的黃種人,幾個世紀以來,背井離鄉,遭了不少罪,經曆相當坎坷。
沙俄政府企圖進行同化,用東正教進行持續滲透,設法削弱佛教信仰,未果;
蘇聯時代因反對集體經濟被鎮壓,寺廟關閉、書籍被焚,貴族地主和富農、大量喇嘛被流放至西伯利亞;
衛國戰争中因為一部分人站錯隊,導緻幾乎全族人被“連坐”....
在上述幾大驚天動地的曆史事件中,卡爾梅克人數次遭遇族群被驅散甚至清洗、宗教被削弱、文化被打壓的厄運....然而,他們不但能存活下來,竟然還成功延續了自己的民族信仰和文化傳統....
這,絕對說得上是一個令人驚歎的奇迹。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