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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蟄存:李商隐《錦瑟》的讀法

施蟄存:李商隐《錦瑟》的讀法

李商隐是中晚唐最重要的詩人之一,對宋初詩壇産生了深遠影響。他的詩向以晦澀難解而著稱,而《錦瑟》又是其詩集中最為難解和脍炙人口的詩篇。在本文中,著名小說家、文學史家施蟄存先生細繹曆代詩話對《錦瑟》一詩的解讀和評價。施蟄存先生在總體上認同《錦瑟》是為悼亡而作,但主張解詩不宜太實,否則興味全無,反失詩家本來意味。本文選自施蟄存名作《唐詩百話》。

李商隐《錦瑟》的讀法

施蟄存:李商隐《錦瑟》的讀法

施蟄存先生

(1905.12.03-2003.11.19)

南朝宮體詩绮麗的辭藻,到盛唐時,已被擯斥在詩壇之外。王、孟的詩,固然清淡;即使李、杜、高、岑,也絕不堆垛秾豔的字面。 從此以後,詩家一味祟尚清淡,到了郊、島,已清淡到質樸無華的古拙境界,不免有人感到枯瘁。物極必反,首先出現了一個李賀。他從齊梁詩賦中汲取麗辭幽思,運用在唐代的聲韻琅然的近體詩中,登時使唐詩開辟了一片新境界。受李賀影響的有施肩吾、段成式、溫庭筠、李商隐。段、溫、李三人都排行十六。所以當時人稱他們的詩體為“三十六體”。

杜甫作詩,極講究句法,如《秋興》八首之類,詩句都極為雄健。作長篇詩,又在叙事方法上,繼承了司馬遷、班固的史筆,如《北征》、《自京赴奉先詠懷》之類, 形式是詩,精神卻是一篇散文。這一特征,首先由韓愈繼承了下來,于是使後世有“以文為詩”的評語。 李商隐的詩,在句法與章法、結構方面,顯然可以看出杜甫、韓愈的特征。

為了要運用绮麗的字面來結構對偶的律詩句法,有許多思想、情緒,甚至事實,不使用本色詞語來表達,于是不得不借助于運用典故。在李商隐以前,詩人運用典故,不過偶爾用一二處,不會句句都用典故。而且一般的用典故,都是明用,讀者看得出,這一句中包含着一個典故。隻要注明典故,詩意也就明白了。但是,李商隐的詩,往往是逐句都用典故,即使都注明白了,詩意還是不易了解。因為在運用典故的藝術手法上,他也有所獨創。他在詩中運用典故,常常是暗用、借用或活用。 典故本身所代表的意義,常常不是李商隐企圖在他的詩中所顯示的意義。

南朝宮體詩,使用绮麗的辭藻,描寫男女歡愛的宮廷生活,這些詩的思想内容,不會越出文字意境之外。因此,宮體詩的創作方法,絕大多數都是“賦”。李商隐有許多詩,也是組織了許多绮麗的辭藻,描寫男女歡愛。但在文字表面現象的背後,還隐藏着與男歡女愛不相幹的意義。 這樣,李商隐的豔體詩,或說情詩,僅是他的某一種嚴肅思想的喻體,我們說他是用“比興”的創作手法來寫這一類詩的。溫庭筠與李商隐齊名,文學史上稱為“溫李”,但溫庭筠的詩很少比興手法。無論意義與價值,溫庭筠的詩遠不如李商隐。

在唐詩中,李商隐不能說是最偉大的詩人,因為他的詩的社會意義,遠不及李白、杜甫、白居易的詩。 但我們可以說李商隐是對後世最有影響的唐代詩人,因為愛好李商隐詩的人比愛好李、杜、白詩的人更多。北宋初年,以楊億、劉筠等人為首的一群詩人,掀起了一個學習李商隐詩的高潮。他們刊行了一部唱和詩集,名為《西昆酬唱集》,後世就把李商隐風格的詩稱為“西昆體”。自從歐陽修、石介、梅堯臣等提倡魏、晉風格的古詩,黃庭堅創立了江西詩派以後,西昆體就不時行了。但是,王安石還說:要學杜甫,應當從李商隐入門。

明代是唐詩複興時期,從前、後七子到陳子龍、錢謙益、吳梅村,都有李商隐的影響。清代中期以後,詩人好做情詩,專學李商隐的無題詩,流品愈下,出現了王次回的《疑雲集》和《疑雨集》。再以後,就有鴛鴦蝴蝶派小說中的那些香豔詩了。 

金代詩人元遺山的《論詩絕句》雲: 

望帝春心托杜鵑,佳人錦瑟怨華年,

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

前二句是《錦瑟》詩中的句子,下二句說詩家都愛好李商隐的詩,但苦于不解詩意,最好有人把它們箋注明白,像漢代鄭玄箋注《詩經》一樣。這是曆代以來讀李商隐詩的人共同的願望。到了明代末年,有一個和尚道源開始為李商隐詩作注解。這部書現在已經失傳,無法見到,據說是“徵引雖繁,實冗雜寡要,多不得古人之意”。但清初王漁洋在《論詩絕句》中曾極力推崇他,比之為箋解《詩經》的功臣毛公與鄭玄:

獺祭曾驚博奧殚,一篇錦瑟解人難。

千秋毛鄭功臣在,尚有彌天釋道安。

據宋人筆記《楊文公談苑》雲,李商隐每作詩文,一定要查閱許多書本,亂攤在屋子裡,人家比之為獺祭魚。原來水獺啣到了魚,并不立刻吞食,它要把得到的魚,一條一條陳列在面前,好象祭祀這些魚。好久以後,才把這些魚吃掉。李商隐亂攤書本,找尋資料,以寫詩文,情狀也和獺祭魚一樣。“獺祭”這個詞語,現在已被用來譏諷人家東抄西襲做文章了。道安是苻秦時高僧,自稱“彌天釋道安”,詩中用以指道源。

清初,朱鶴齡在道源注本的基礎上,增補了許多。其後,經過程夢星、姚培謙、馮浩等人的箋注考釋,現在我們用的是馮浩的《重校玉溪生詩詳注》。借助于這個注本,我們對李商隐詩中的典故,大緻可以了解。但是,對于整首詩的涵義,還是不容易明白。盡管馮浩作了大量的考證箋釋,恐怕還有許多不能作為定論的地方。

李商隐的詩,既然有了詳盡的注解,還是不容易看懂,而讀者偏偏還是愛好,這不是很有矛盾嗎?并不矛盾。這正是唐詩的特征,尤其是在李商隐詩中體現了出來。 唐詩極講究聲、色、意。首先是聲,平仄諧和,詞性一緻,都是為了追求音律的美,所以稱為律詩。隋代以前的五言詩,在不合樂的時候,都是平讀的,象我們現在朗誦白話詩一樣。唐代的律詩,即使不配音樂,也可以象歌曲一樣吟唱,因為它的文字組織有音樂性。其次是色。它屬于文字的美,是訴之于視覺的。李商隐極能組織绮麗的辭藻,他運用的單字和語詞,濃淡,剛柔,非常勻稱,看起來猶如一片古錦上斑斓的圖案。最後才是意。深刻的思想、感人的情緒,都是詩的内容,我們稱為詩意。李商隐的詩,盡管我們不能理解其詩意,但是它們的聲、色同樣有魅力能逗取我們的愛好。現在我舉出一些曆代以來衆口傳誦的名句:

永憶江湖歸白髪,欲回天地入扁舟。

(《安定城樓》)

水亭暮雨寒猶在,羅薦春香暖不知。

(《回中牡丹》)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無題》)

縱使有花兼有月,可堪無酒又無人。

(《春日寄懷》)

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卷旗。

(《重過聖女祠》)

夢為遠别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

(《無題》)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無題》)

神女生涯元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

(《無題》)

以上八聯,都是不朽的名句。第一聯不用绮麗字面,而句法卻俨然是杜甫,錢良擇在《唐音審體》中稱之為“神句”。這些詩聯,放在全篇中,盡管全詩的涵意不甚可解,但就是這一聯,已具有吸引人的魅力,使人擊節心賞了。 此外,還有許多聯句,連意義都在可解不可解之間,隻因為有高度的聲、色之美,也使讀者不求甚解而仍能感到它是好詩。

李商隐的詩,有許多題作《無題》《有感》《讀史》的,這些詩題,并不象曆來詩人那樣,用以說明詩的内容。為了記錄他的戀愛生活,或者發洩他的單相思情緒,他寫了一首隐隐約約的詩,并不要求讀者完全明白,于是加上一個題目:“無題”。如果他在社會生活、政治生活方面有所感觸,也用豔情詩的外衣寫下來,也題之為“無題”或“有感”。如果他對當時的政治、國家大事有所憤慨,他就用借古喻今的手法作詩,題之曰“讀史”。“讀史”就是“詠史”,這種詩題是古已有之。“有感”也有人用過。“無題”則是他的創造。此外,李商隐還有許多詩,用第一句開頭二字為詩題,如《錦瑟》、《碧城》之類。這些詩,其實也就是“無題”。

白居易作《新樂府》,惟恐讀者不明白他的詩意,在詩題之下,還要摹仿《毛詩》,加上一個小序。例如詩題《杜陵叟》下面有一句小序:“傷農夫之困也。”白居易希望自己的作品大衆化,要做到“老妪都解”。盡管他的詩已經夠明白淺顯,他還是不憚煩地要在詩題上表現清楚。 李商隐恰恰相反,詩意已經朦胧得很,還不願加一個說明性的題目。留有馀地,讓讀者自己去感覺,而不是理解。白居易和李商隐,代表了兩種文藝觀點,兩種創作方法。一個是現實主義,一個是近于象征主義。  

現在我們就以《錦瑟》這首詩為例子,看看曆代以來許多人的體會: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宋人《許彥周詩話》雲:“《古今樂志》雲:‘錦瑟之為器也,其柱如其弦數。其聲有适怨清和,又雲感怨清和。’昔令狐楚侍人能彈此四曲。詩中四句,狀此四曲也。章子厚曾疑此詩,而趙推官深為說如此。”

這大概是解釋此詩的最早資料。許彥周記錄趙深的講法,以為這首詩是李商隐聽了令狐楚家妓彈奏錦瑟以後寫的。錦瑟有四種音調,詩中兩聯四句即分别描寫這四種音調。“莊生”句是寫适,或感,“望帝”句是寫怨,“滄海”句寫清,“藍田”句寫和。這樣講詩,真是可謂曲解。“望帝”句勉強可以說是形容其怨,其馀三句就扣不上去了。瑟與琴一樣,都是一弦二柱,錦瑟的柱數與弦數同,顯然是胡說,既然李商隐自己沒有注明此詩本事,又何從知道令孤楚家妓女曾彈奏過适怨清和的瑟曲呢?但是,盡管許多人不能同意如此講法,而王世貞還說:“ 李義山《錦瑟》詩中二聯是麗語。作适怨清和解,甚通。然不解則涉無謂。既解則意味都盡,以此知詩之難也。” (《藝苑巵言》)他以為李商隐的這一類麗語,講不通就沒有意思,講通了反而又覺得不過如此,沒有馀味了。這一評語,正說穿了李商隐詩的特征。

劉攽《中山詩話》說:錦瑟是當時某一個貴人的愛姬。《唐詩紀事》說是令狐楚的妾。總之,都以為錦瑟是人名,而這首詩是李商隐寫他對錦瑟的愛戀。這一講法,也隻是臆說,毫無根據。

但是《唐詩鼓吹》中郝天挺注此詩,仍用适怨清和之說。廖文炳從而解雲:“此義山有托而詠也。首言錦瑟之制,其弦五十,其柱如之。以人之華年而移于其數。樂随時去,事與境遷,故于是乎可思耳 (以上解第一聯)。乃若華年所曆,适如莊生之曉夢,怨如望帝之春心,清而為滄海之珠淚,和而為藍田之玉煙,不特錦瑟之音,有此四者之情已 (以上解中二聯)。夫以如此情緒,事往悲生,不堪回首,固不可待之他日而成追憶也。然而流光荏苒,韶華不再,遙溯當時,則已惘然矣 (以上解尾聯)。”這樣解釋,已經是逐句串講了,但是讀者還未必能豁然開朗,信服他講得不錯,已表達了作者本意。  

錢良擇在《唐音審體》中釋雲:“此悼亡詩也。《房中曲》雲:‘歸來已不見,錦瑟長于人。’即以義山詩注義山詩,豈非明證?錦瑟當是亡者平日所禦,故睹物思人,因而托物起興也。集中悼亡詩甚多,所悼者疑即王茂元之女。舊解紛紛,殊無意義。” 以此詩為悼亡而作,以錦瑟為興感之物,朱彜尊、朱長孺、馮浩也都有此設想,不過對詩句的具體意義,各人的體會又各有異同。

“錦瑟無端五十弦”,錢氏雲:“瑟本二十五弦,一斷而為二,則五十弦矣。故曰無端,取斷弦之意也。”馮浩最初的箋解,以為此句是“言瑟之泛例”,引李商隐詩另一句“雨打湘靈五十弦”為例。又說:“以二十五弦為五十,取斷弦之義者,亦誤。”又說:“此悼亡詩,定論也。以首二字為題,集中甚多,何足泥也。”這樣,馮氏雖然也以此詩為悼亡而作,但錦瑟和五十弦都沒有任何寓意。但他在重校本中卻同意了錢氏的講法。

“一弦一柱思華年”,錢氏雲:“弦分為五十,柱則依然二十五。數瑟之柱而思華年,意其人年二十五歲而卒也。”楊守智箋雲:“琴瑟喻夫婦,冠以錦者,言貴重華美,非荊钗布裙之匹也。五十弦、五十柱,合之得百數。思華年者,猶雲百歲偕老也。”何焯解此詩首二句雲:“首借素女鼓瑟事以發其端,言悲思之情,有不可得而止者。”馮浩箋雲:“楊說似精而實非也。言瑟而曰錦瑟、寶瑟,猶言琴而曰玉琴、瑤琴,亦泛例耳。 有弦必有柱,今者撫其弦柱而歎年華之倏過,思舊而神傷也。” 

施蟄存:李商隐《錦瑟》的讀法

元代 劉貫道 繪《夢蝶圖》

“莊生曉夢”二句,錢氏以為“言已化為異物”。何焯雲:“悲其遽化異物。”馮浩則以為上句是“取物化之義”,下句則“謂身在蜀中,托物寓哀”。

“滄海月明”二句,錢氏以為上句言其“哭之悲”,下句“謂已葬也,猶言埋香瘗玉”。何焯以為“悲其不能複起之九原也”。這兩家的意見是同樣的,上句寓悲悼之意,下句惜其長眠地下。馮浩不同意這一講法。 他以為這首詩的下半是“重緻其撫今追昔之痛”,“滄海”句是“美其明眸”,“藍田”句是“美其容色”。

最後一聯,“此情”二句,錢氏解釋道:“豈待今日始成追憶,當生存之時,固已憂其至此矣。意其人必婉弱善病,故雲。”馮浩在初校本中,講法與錢氏不同。他說:“惘然緊應無端二字。無端者,不意得此佳耦也。當時睹此美色,已覺如夢如迷,早知好物必不堅牢耳。”但是在重校本的《補注》中,卻全部否定了自己的舊說,認為錢氏“起結之解,究為近理。中四句必如愚解。”他承認錢氏對此詩首尾兩聯的解釋,較為近理。可是還堅持他對中間二聯的解釋。

以上所引諸家,都是清初康熙、乾隆朝的箋注家。他們都認為這是一首悼亡詩,但是全詩八句,各人的講法都不盡一緻。即使有相同處,也是同中有異。 總的說來,清代詩家都同意這是為悼亡而作。隻有一個紀曉岚,以為它是一首豔情詩:“始有所歡,中有所阻,故追憶之而作。” (《李義山詩辨正》引)差距其實不遠,隻是那位美人死與不死之别而已。

據說有一個宋刻本李商隐詩集,第一首就是《錦瑟》,因此, 何焯又曾以為是李商隐“自題其集以開卷”,此詩有自傷生平之意。此說記載于王應奎的《柳南随筆》。馮浩以為這不是何焯的話。近代張采田作《玉溪生年譜會箋》,關于《錦瑟》這首詩,就采用此說。最近出版了一部《李商隐評傳》,其作者更以為這樣講法“最得其實”。他又從而“發揮”之。現在節錄如下:  

《錦瑟》實際上是李義山一生遭遇蹤迹的概括。宋刊義山詩集把它置于卷首決不是偶然的。首聯以“錦瑟”興起,是虛寫。“思華年”三字統攝全篇,是本詩基本主題思想的概括,中四句是純系自傷生平之辭。“莊生”句包含兩方面意思。一方面是實寫,即追憶青年時代仙遊生活。“莊生”,詩人自謂;“迷蝴蝶”,喻入道仙遊。另一方面又是虛寫,是說自己青年時代有過許多绮麗美好的理想,後來在冷酷的現實生活中逐一幻滅,化為泡影,晚年回憶起來真是既辛酸,又甜蜜。“望帝”句謂我滿腹憂憤,惟有假詩篇以曲傳。“春心”寓遲暮之感。“滄海”句取滄海遺珠之意。意思是說:滄海的遺珠長對明月而垂淚。“藍田”句意思與上句相近,是說藍田的美玉,每臨暖日而生煙。總的說來,這兩句義山自慨不遇。珠、玉,詩人自喻美才;淚、煙,抒寫沉淪不遇之痛。尾聯運用遞進句式,今昔對照,突出詩人内心的惆怅寂寞。詩用反問句式更有力地肯定正面意思:凡此種種遭受,何待今天回憶,就在當時也夠令人惆怅傷感的啊!又詩題曰《錦瑟》,取首二字為題,猶《無題》也。  

作者每講一個詞語,都引李商隐其他詩中同一個詞語為證。例如莊周夢蝶的典故,李商隐用過好幾次,作者都引用來作為旁證,以證明這是寫“遊仙生活”。看到句中有“滄海”和“珠”字,就說這是“滄海遺珠”之意。從來講唐詩的,何止數百家,盡有講得很深奧屈曲的,但沒有見過如此穿鑿附會的講法。 李商隐原詩雖然不能诼句實講,但體會其涵義,我以為悼亡之說,還是近情。自傷生平的講法,或者可以聊備一說,但如果用《評傳》作者這樣的曲解,恐怕無論如何也講不清這是一首自傷生平的詩。

以《錦瑟》為例,可知李商隐的許多無題詩,盡管注明了詩中所用典故,還是不很容易了解其主題思想。

馮浩在幾十年的研究及箋注工作以後,寫下了兩段結論。其一雲:“自來解無題諸詩者,或謂其皆屬寓言,或謂其盡賦本事。各有偏見,互持莫決。 餘細讀全集,乃知實有寄托者多,直作豔情者少,夾雜不分,令人迷亂耳。《鼓吹》合諸無題詩而計數編之,全失本來意味,可尤噱也。”  

其二雲:“說詩最忌穿鑿。 然獨不曰‘以意逆志’乎?今以知人論世之法求之,言外隐衷,大堪領悟,似鑿而非鑿也。如《無題》諸什,餘深病前人動指令孤,初稿盡為翻駁,及審定行年,細探心曲,乃知屢啟陳情之時,無非借豔情以寄慨。蓋義山初心,依恃惟在彭陽,其後郎君久持政柄,舍此舊好,更何求援?所謂‘何處哀筝求急管’者,已揭其專壹之苦衷矣。今一一注解,反浮于前人之所指,固非敢稍為附會也。若雲遁體一無謬戾,則何敢自信。”  

馮浩最初不贊成以前許多注釋家的觀點,他在初刻箋注本中,對前人以為有寄托的好些無題詩,一概批駁,斷定它們都是描寫愛情的豔詩。 但後來對李商隐的生平遭遇,經過深入研究,發覺李商隐並不是一個風流浪子,他的那些豔詩,在很大的程度上,可能是有隐喻的。于是他用“以意逆志”的方法,探索這些無題詩的微意。結果是,在他的重定本《箋注》中,他認為是有寄托的無題詩,反而更多于前人研究的結果。

但是他也肯定有一小部分無題詩,還是賦豔情之作。在這種夾雜不分的情況之下,他認為必須有所區别,而《唐詩鼓吹》把李商隐的許多無題詩集中在一起,使讀者不能區别鑒賞每一首詩的意味,這是他認為可笑的。

但是,對于李商隐的詩,運用“以意逆志”的方法來求解,馮浩也還不敢自信其無誤。 所以,我以為還是采取陶淵明的方法,“不求甚解”為妙。

來源: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詩刊社

編輯:鄧汝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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