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自微信公衆号:首席人物觀(ID:sxrenwuguan),原标題《台積電三星“二代目”:英雄主義遠去,實用者生存》,作者:陳默,編輯:江嶽,題圖來自:視覺中國
1958年9月,美國德克薩斯州,德州儀器的電氣工程師基爾比手工制作了一塊簡易集成電路。
這是一場他心裡也沒底的試驗:使用同一種半導體材料制作電子器件,把它們集中在一塊極小的半導體芯片上并相互連接,形成微型電路。當他興奮地把這個想法告訴同期入職的同事張忠謀,後者不以為然,兩人的上司也覺得這事兒麻煩且不靠譜。
于是,當基爾比堅持在那塊簡易電路闆的輸入端接入10伏電壓時,估計沒幾個人知道,現代電子工業就此迎來改變。這被認為是史上第一塊半導體芯片,“輪子之後最重要的發明”。
依靠半導體技術和産業鍊的優勢,美國甚至全球經濟進入了新周期。此後數十年,芯片戰場上硝煙四起,美日、日韓、中美……背後的角逐方不斷變化,沖在一線的芯片公司們——比如以高通英偉達為代表的芯片設計公司、以台積電中芯國際為代表的芯片晶圓代工公司、以英特爾三星為代表的芯片垂直整合公司,也陸續崛起。
某種意義上,芯片戰争前半場的關鍵詞是理想主義。
至少對于那些奮身投入其中的創始人而言,他們拼盡全力所追尋的,遠遠不隻是普通意義上的商業成功,在技術理想或者家國情懷的指引之下,他們甘願自我犧牲,排除萬難。他們被時代選中,最終也創造了新的時代。
當芯片戰争進入下半場,創始人遠去,接班人上場。從2020年左右開始,芯片大廠換屆陸續進行,戰場上的主角換成了三星的李在镕、台積電的劉德音與魏哲家、英特爾的基辛格、中芯國際的高永剛。
不過,與創始人相比,他們缺乏足夠鮮明的個人風格——當理想主義不再是芯片戰場的主旋律,務實,也成為“二代目”們更普遍的選擇。
畢竟,寒冬之下,生存優先。
一、二代目登場
時間來到2018年。
6月5日,在最後一次主持完股東會後,年近87歲的台積電創始人、董事長張忠謀表示,相信新的董事會及新的領導人可以順利、成功接班,“台積電的奇迹絕對沒有停止,奇迹會一次又一次創造。”
接替他掌管全球最大半導體公司的是劉德音與魏哲家,前者出任董事長,後者出任總裁。
兩人有諸多相似之處:都畢業于美國名校,都在台積電工作多年,從2013年就開始出任共同執行長——這是雙首長制的雛形。張忠謀當時認為接班的火候還不到,在劉德音與魏哲家的性格中,有70%-80%還是工程師成分,他覺得,要到兩人70%-80%是生意人性格時才能接班,“因為他們要為公司賺錢”。
從性格上看,劉德音與魏哲家形成互補。《經濟日報》曾報道,當張忠謀遇事要精辟見解分析會聽劉德音意見,而舉棋不定時則看魏哲家決策判斷。
劉德音是典型的工程師:内斂穩重、實事求是、敢于擔當。張忠謀曾經評價他的長處,“他是很reflective(深思熟慮)的人。假如你給他足夠的時間,(他的)思想會非常缜密。”
這位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計算機信息博士,曾在美國貝爾實驗室和英特爾工作過,1993年加入台積電。接班前,他在台積電的40nm、28nm 、28nm、16nm工藝等方面貢獻良多,還操刀完成了台積電第一座12英寸晶圓廠。
一位曾與他在中學和大學同窗七年的同學形容,劉德音絕不是同學裡最出名、最聰明、成績最好的那個,卻是最有修養、耐力最夠的那個,習慣細水長流,遊泳從來都是千公尺起跳。他也很有擔當,漢微科董事長許金榮曾告訴媒體,“每次他被張董事長(張忠謀)罵了,總是一人承擔下來,從不會推說下面的不對。”
魏哲家則更加明快。他活潑幽默,出現在媒體面前時總是笑嘻嘻的,自稱喜歡《鹿鼎記》裡的韋小寶。“魏哲家決策相當明快,這是他的長處。就像幾十年前一個日本首相,有人形容他做決定好像一個機關槍似的,快速啪啪啪。”張忠謀這樣評價。
當然,魏哲家的執行力也很強。他是耶魯大學電氣工程博士,曾在德州儀器、意法半導體、特許半導體工作,于1998年加入台積電,據稱在保障台積電0.13微米系統單芯片良率方面戰功顯赫。
在媒體公開報道中看出,魏哲家有很強的憂患意識。在看到美國斯坦福大學教授吉姆·柯林斯講述成功公司如何走向失敗的《巨人如何衰敗》(《How the Mighty Fall》)一書時,魏哲家表示了自己的忐忑——書中提及,成功企業失敗的第一步,就是CEO“忘了我是誰”。
根據張忠謀的說法,雙首長接班制,是他留給台積電的最後一份禮物。隻是幾年之後,會賺錢已經遠遠不夠了。一位曾經就職于台積電的芯片從業者評價:“張忠謀帶領台積電在全球半導體行業中搏殺,實現技術突破,成為領軍企業。而第二代則需要在中美脫鈎的背景下,對地緣政治有更多的考量。”
“劉德音跟魏哲家都有張忠謀的一面,他們加起來,就是一個張忠謀。”在他看來,張忠謀的視野非常全面,除了技術,在宏觀經濟、政治、管理等方面的造詣都很高。此外,張忠謀還喜歡聽巴赫,學過英國文學。當他在2009年因台積電遭遇金融風暴瀕臨虧損複出重任CEO時,就引用了莎士比亞在《亨利五世》中描述戰鬥的詩句:“Once more unto the breach, dear friends.”(再沖啊,朋友們!)
戰鬥的宿命,同樣落在了兩位接班人身上。他們接手的2018年,台積電在7nm量産方面處于行業領先,342億美元的年營收創下曆史新高,但還是不及三星的一半。
得益于存儲行業的繁榮,内存閃存芯片價格高漲,三星芯片業務在2017年就達到了690億美元的營收,一舉超越英特爾的630億美元,奪走了後者從1992年就一直保持的行業第一位置,此後也長期保持在第一或第二。
當台積電兩位接班人帶着張忠謀的烙印走向一線,他們所追趕的目标三星,也在4年後正式迎來了新的掌門人:李在镕。
2022年10月,54歲的李在镕正式成為三星電子會長,諸多信号指向新風氣的到來。比如,員工可以直呼李在镕的英文名字“JAY”或者“在镕先生”,李在镕還多次被拍到自己拖着行李箱出差,這都與傳統的财閥作風相距甚遠。
《紐約時報》曾報道,在韓國企業界,上級總是以尖刻而且常常頗為暴烈的言辭訓斥員工,“而李在镕領導下的三星開啟了一場旨在清除這類言辭的運動”。還有一位三星前高管表示,“李在镕是個好人,根本沒有等級觀念”。
其實,作為三星“太子爺”的李在镕,早在2014年父親李健熙因急性心肌梗塞倒下後,就開始逐漸執掌三星帝國。這位家中獨子被稱為“銜着金勺子出生”,爺爺是三星集團創始人李秉喆,父親李健熙将三星集團發展成世界頂級企業。從加入三星工作到正式成為接班人,李在镕花了31年。1991年加入三星電子時,他還是23歲的少爺,2022年拿到三星集團會長頭銜的他,已經年過半百。
隻是,半導體芯片帶給三星的榮耀,此時已經逐漸消退。
1970年代,李健熙頂着“半導體會搞垮三星”的質疑,毅然創辦三星半導體——去年大火的以三星為原型的韓劇《财閥家的兒子》中,也設計了相關劇情。半導體業務最終撐起了三星的新故事,它成功打敗了日本競對,DRAM市場行業第一的紀錄至今保持了30年,NAND閃存的紀錄至今保持了20年。三星,更是成為韓國人離不開的企業。
但這些榮耀已經屬于上一代。如今的半導體芯片業務,更像是拖累。三星集團旗下最大的子公司三星電子,最近發布了2023年一季度财報。曾經貢獻公司80%利潤的半導體部門,疲态盡顯,導緻三星電子在該季度的營業利潤同比減少95.8%,跌至14年以來的最低水平。
二、被選中的人
很長時間裡,李在镕都站在父親的光環後面。
沒辦法,父親李健熙有“天才CEO”之稱。他眼光狠毒,擅長殺伐決斷。投資内存,可以連虧13年;投資液晶面闆,可以連虧7年,最終讓三星憑借自殺式價格與技術成為行業霸主。
三星前雇員、現就職于伯恩斯坦投資公司的馬克·紐曼曾認為,三星集團的秘密,就是對創始家族的信任。盡管他們存在種種缺陷,但在公司内部卻擁有神一般的地位。而傑弗裡·凱恩在作品《三星崛起》中,将三星的領導風格描述為軍事化、大男子主義、對錯誤的零容忍度。
然而,過于強勢的父親往往會培養出溫順甚至略顯怯懦的孩子。
李在镕性格與李健熙截然相反,他儒雅斯文,對父親言聽計從。面目清秀的他出現在鏡頭前面時總是西裝筆挺、文質彬彬。
區别于在孤獨中成長、内向剛強的李健熙,李在镕精通多門語言,長于社交。他與蘋果兩任掌門人喬布斯和庫克都建立了良好的私人關系,在受邀參加喬布斯的追悼會時他還透露,自己遇到困難時,最先接到了來自喬布斯的電話。
當年在拜訪聯想集團總裁楊元慶時,提前做好功課的李在镕送給他一瓶該年出産的葡萄酒,讓楊元慶印象深刻。而比爾·蓋茨現在用的Galaxy Z Fold4手機,也是李在镕在見面時送給他的。在2023年3月的達沃斯論壇全球CEO午餐會上,媒體報道,李在镕不時開一些大家一起笑的笑話,“營造出愉快的氣氛”。
如果按照傳統财閥或者商業帝國掌門人的标準,李在镕似乎有些過于随和——這位“普通模範生”身上,缺少了父親那種“近乎破壞性創造的偏執狂風格”。
2021年1月,他因為與前任韓國總統樸槿惠與其親信崔順實的政商勾結,獲刑兩年半。在首爾拘留所,他的代号為“1616号”,住一個面積僅6.05平方米的單間,每天隻準在戶外活動1小時,無法上網。在失去自由的日子裡,他努力健身,7個月裡痩了26斤。首爾拘留所的一位獄警告訴韓國媒體,自己見過不少韓國的财閥大佬,“但是像李在镕這種無論見到誰都笑着打招呼的,還真的很少見”。即使身處囹圄,李在镕也被評為“模範囚犯”。
他可能也是韓國公開道歉次數最多的财閥。三星首爾醫院因管理不力造成MERS疫情“二次暴發”時、獨子李智昊以“社會關懷”方式被名牌私立學校錄取引發争議時,他都出面進行道歉。
2016年12月,韓國國會針對“閨蜜幹政門”傳喚韓國九大财閥掌門時,在一衆老人之外,最年輕的李在镕成為衆矢之的,九成問題都針對他。《商業周刊》報道,當時李在镕頻頻道歉:“這全是我的錯。”一位反對黨議員指着他罵:“若這是貴公司的面試,你這種表現肯定被淘汰。”
看起來,韓國最強大的商業帝國,遇到了最溫順的接班人。
還在三星副會長任上時,關于李在镕領導力不足的質疑就頻頻出現。作為被父親選中的、也是唯一的接班人,他沒有選擇的餘地。但顯然,他并不希望兒子再重複自己的命運。于是,在2020年5月的一場道歉中,他宣布了一個令世人震驚的消息:不會讓自己的子女再做接班人。
就這樣,他終結了三星這個全球最大的家族商業帝國的世襲制。等他結束會長任期,三星将交給職業經理人來管理。
盡管如此,作為三星掌門人的李在镕,還是盡職盡責,也不乏可圈可點之處。
比如推動三星組織管理的現代化。他在三星集團旗下多家公司分割CEO與董事長職權,允許除CEO以外的董事(包括外部董事)任董事長;解決财閥體制中交叉持股的弊端,比如2018年,三星消防與海事保險公司和三星電機出售了三星物産的全部股權;廢除三星幾十年來的“無工會經營”,成立工會,加強經營的透明度。
在芯片生産方面,2017年,三星電子将晶圓代工業務從系統大規模集成電路(LSI)業務中獨立出來。從2018年開始,三星電子的研發投入開始逐年增加,到2021年時,三星電子的研發費用已經高于英特爾、台積電和中芯國際。
他還赤裸裸地搶起了台積電的蛋糕——後者是晶圓行業的老大。在存儲芯片市場,三星的老大位置相對穩固,但市場波動較大,不如晶圓代工穩定。2019年4月,李在镕就宣布了一項“半導體願景2030”計劃,要斥資133萬億韓元,到2030年位列全球邏輯芯片行業前列。2年後,這個數字被追加到171萬億韓元。
圖/日經中文網
三、對手
以接班人為觀察維度的話,芯片戰場的新格局,是在2022年基本确定下來的:劉魏二人在台積電基本站穩,三星李在镕正式接班,英特爾基辛格開始重振極客文化,中芯國際任命了新任董事長高永崗。
至此,創始人基本退隐,二代目與新接班人們成為主角。
2000年成立的中芯國際,原本是家國情懷的展現:創始人張汝京是1970年代就在德州儀器工作的老芯片人,從名字到選址,都透着他對國家芯片事業發展的一腔熱情。從打樁到投片生産,中芯國際隻花了13個月,創下行業速度新高。僅僅成立3年,它就成為全球第四大芯片代工廠,在生産工藝上跟台積電叫起了闆。
不過,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人事動蕩始終是它無法擺脫的陰影。
因為與台積電的官司敗訴,張汝京在2009年被迫離開,此後,接任CEO王甯國因大股東反對而離開,直到2011年,曾在台積電和華虹NEC任職并參與創立中芯國際的邱慈雲出任CEO,動蕩才暫時告一段落。在這段動蕩期内,中芯國際與台積電的資本開支差距進一步拉大。
2017年,梁孟松與趙海軍成為中芯國際的聯合CEO。
梁孟松的到來,曾經極大提振過中芯國際的士氣。他曾是台積電研發處處長,在台積電的多次技術升級中立下汗馬功勞,後來又加盟三星,成為其晶元代工部門的技術長。正是他力主三星電子放棄20nm,直接進入14nm工藝,幫助三星搶到了2015年蘋果iPhone 6S的A9處理器訂單,以及高通大單,讓台積電損失高達10億美元,并引來了後者的知識産權訴訟。
接任CEO後,梁孟松隻用了298天就實現了中芯國際的14nm量産,堪稱奇迹——台積電14nm工藝從研發到量産,花了三年多。
然而,2020年12月,中芯國際宣布委任前台積電營運長蔣尚義為副董事長。他是1997年加入台積電的研發主管,曾牽頭多個關鍵技術節點的研發。毫不知情的梁孟松表示“十分錯愕與不解” ,認為自己“不再被尊重與不被信任”,提出辭職。
不過,在中芯國際的挽留之下,梁孟松最後沒有走,一段時間後,蔣尚義離職。後者在接受美國媒體采訪時稱:加入中芯國際是個錯誤決定,也是一生中做過最愚蠢的事情之一。
人事變動并未停止——2022年3月,中芯國際原董事長周子學辭去董事長、執行董事職務,中芯國際首席财務官高永崗接任。有觀點認為,這與中芯國際的戰略變化有關,在2022年的缺芯大潮之下,中芯國際的業務重點從先進制程研發轉向更加務實的成熟制程擴産,這導緻了高管層面的再次變動。
另一家頻繁更換CEO的,是芯片巨頭英特爾。
從2019年到2021年,三任CEO走馬燈一般上任,分别是布萊恩·科再奇、司睿博和帕特·基辛格(Pat Gelsinger)。其中布萊恩因桃色绯聞匆忙離職,臨時補位的司睿博是财務出身——這導緻英特爾在手機、PC和制程工藝方面都出現問題,比如英特爾在7nm工藝制程方面一直未能取得關鍵性進展,蘋果也在Mac中棄用X86架構的英特爾處理器。
随後接任CEO的基辛格,曾任英特爾首任CTO。
“他非常聰明、非常有野心并且傲慢自大。”前英特爾高管羅納德·史密斯對《紐約時報》這樣描述。基辛格18歲就進入了英特爾,在還是一位年輕工程師時,就寫下誓言:要成為英特爾的CEO。但在英特爾工作30年後,他被迫離職。
圖/Twitter
為了重新請他回來,英特爾可謂下了血本。《華爾街日報》報道,執掌英特爾的第一年,基辛格就獲得了價值近1.8億美元薪酬,是他前任的7倍,比蘋果掌門人庫克還高一大截。
英特爾不能繼續“躺平”了。基辛格的回歸,傳遞的信号之一是英特爾要重回技術路線。
自稱數據驅動的基辛格,可以說是在英特爾長大,如今他想“恢複标志性的英特爾”。在創新大會上,他穿的襯衫上就用ASCII碼寫着:“把極客帶回來。”——他希望把過去英特爾那種以工程技術為中心的文化帶回來。
如今的英特爾,肯定不是基辛格曾經喜歡的樣子。“失去光彩的矽谷巨頭。”這是人們如今提到英特爾時最常用到的詞語。移動互聯網的十年,也是英特爾失去的十年。這位電腦芯片霸主,錯過了移動互聯網的盛宴,隻能羨慕ARM和高通的崛起。
關于基辛格的任務,《金融時報》的評價是:面臨科技史上最艱難的東山再起之一。
在電腦芯片領域,英特爾面臨着AMD的巨大挑戰——2016年,英特爾和AMD的市場占有率分别是80%和20%,如今是60%和36%。在數據中心業務方面,英偉達和ARM也在不斷蠶食其市場。
“老人”基辛格顯得野心勃勃。他上任沒多久就提出了IDM 2.0戰略,試圖奪回在先進芯片制造領域的領導地位。英特爾的研發費用顯著增加,大幅超越了AMD和NVDA。報道稱,英特爾想在4年内推出5代先進制程工藝,從Intel 7一路推進到2024年量産Intel 18A工藝。
此外,基辛格的另一個重要決定是重啟晶圓代工。在《福布斯》資深撰稿人帕特裡克·穆爾黑德看來,這是基辛格掌舵英特爾以來,實施的最大戰略變化。而早在2012年,英特爾就與台積電、三星共同入股投資ASML,并占據最大份額。
2022年2月,英特爾以54億美元收購了以色列芯片公司高塔半導體。穆爾黑德認為,此舉将幫助英特爾加速垂直整合,直接進入晶圓代工産業——也就是台積電的地盤。
這看起來像是一場降維打擊,但争議也随之而來。有評論者認為,大力投資制造工廠,使英特爾難以聚焦于科技研發。“由于基辛格先生投入巨資用于芯片制造,英特爾的股票已經下跌。”《紐約時報》評價。
四、使命與特質
時間倒撥幾十年,芯片産業的“一代目”們還在荒野之中摸索。他們身上帶有一些共同标簽,比如:基于理想的信念與堅持,以及殺伐決斷的勇氣。
1987年,56歲的張忠謀在從美國回到中國台灣,從零開始創辦台積電。他開創了晶圓代工的新行業,并将它做到極緻。到2020年時,台積電已經生産了92%的世界上最先進的芯片。可以說,如果沒有台積電,現代社會的諸多文明将會停擺。
1974年,三星的李健熙對父親放出狠話:“爸,就算是隻有我一個人,也要試試看那件事。”他用自己的錢收購了韓美合資的一家半導體公司,由此奠定了三星半導體帝國的基石。
至于中芯國際的張汝京,他生于1948年的南京,考上台大,赴美讀到博士,又進入德州儀器,一路順風順水,但他一直記得父親的那句提醒:“你什麼時候去大陸建廠?”心願最終在2000年的上海實現。有台灣的朋友來上海探望後告訴媒體,張汝京穿着工作衫和舊毛衣,看上去像傳教士,辦公桌是三夾闆草草拼就。
“他說他有一個中國半導體的宏偉夢想,為這個夢想要徹底獻身,好像甚至犧牲性命都可以。這個人不是為了賺錢才做這件事,這才是最可怕的。”
在創業之路上,理想主義如同一支熊熊燃燒的火把,吸引無數跟随者前赴後繼,水滴石穿。與此同時,創始人也會因本身強烈的個性獲得巨大的影響力,兩相疊加,繼而成為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所描述的魅力型(克裡斯瑪型)權威。
“張忠謀是一個不能容忍愚笨的人,所有人對張忠謀是又敬又怕。”曾任台積電技術長的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教授的胡正明這樣說過。這句話很好地體現出張忠謀在台積電的影響力。也有觀察者評價,在三星,李健熙有着“帝王般的影響力”。
在此基礎上,他們也更有直面挑戰,在最關鍵的時候力排衆議、殺伐決斷的底氣。
比如在2009年的行業波谷中,張忠謀成功說服台積電董事會,将次年的資本投入從27億美元增加到59億美元,大幅增加28nm産能,讓台積電在此後數年迎來了高速發展。
但,創始人終究不得不退場。“假如一個人可以長生不老的話,我會繼續做下去。”2017年宣布将正式退休時,張忠謀如是說。這一次,他卸下所有職位,裸退。
“二代目”證明自己的這條路,并不比“從0到1”的過程容易許多。他們所接手的公司,往往已經被打上了過于強烈的創始人烙印。不是每家公司都能擁有庫克——坦白來說,即使是讓蘋果公司掙到更多錢的庫克,也沒能擁有喬布斯那樣的名聲。
在芯片的戰場上,更是如此。“二代目”們普遍展現出的特質變成了:務實。
2023年的行業下行周期中,李在镕拾起了父親“殺敵一千,自傷八百”的降價大殺器——對成熟制程的芯片降價10%。據韓國媒體報道,3月20 日,李在镕與公司芯片部門高管舉行會議,盡管有部分高管認為有必要減産,但是到最後,李在镕的态度依然是拒絕。
在三星電子2023年Q1業績公布後,分析師認為,這主要是因為芯片業務的拖累。此時,李在镕終于扛不住了。一周後,三星電子表示,将削減存儲芯片的産量。他沒能像他父親一樣咬牙到底。但審時度勢,沒人會說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無他,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五、混戰
時代在變,人員流動,芯片市場的一些界線也逐漸模糊。
三星和英特爾都搶起了台積電的蛋糕。李在镕的“半導體願景2030”計劃正在推進中,基辛格已經喊話:“我們将成為一家偉大的晶圓代工企業。”
EUV光刻機成了香馍馍。作為全球唯一的高端芯片制程設備制造商,ASML生産的EUV光刻機被稱為芯片制造的“皇冠”。不過,2021年數據顯示,ASML近年來量産的EUV光刻機七成給了台積電。
三星已經出手。2022年6月,李在镕赴歐訪問,在ASML荷蘭總部與其CEO彼得·溫甯克會面,成果頗豐——當年ASML的EUV光刻機出貨量估計為51台,三星預定18台,台積電至少确保22台。二人見面後,三星搶到了“額外”的EUV光刻機。
圍繞先進制程工藝,競争态勢最為膠着的,還是三星和台積電。
在7nm以及5nm、4nm方面,台積電都領先于三星,在代工良率方面如此。所以高通在發現三星代工888和骁龍8 Gen 1效果不佳後,扭頭就找了台積電。2022年,台積電更是擊敗三星,拿下了特斯拉的FSD輔助駕駛芯片大單。
痛定思痛,李在镕下定決心提高良率,留住高端客戶。為此,他不惜對高層開刀,換掉了三星生産芯片業務晶圓代工負責人,并集中人才攻克芯片封裝短闆,甯肯忍痛放棄LCD面闆開發業務。“(我們要做的)第一是技術,第二是技術,第三也是技術。”2022年6月從歐洲訪問ASML歸來時,他說。
在3nm制程方面,李在镕不僅抓技術,還成為最瘋狂的推銷員,抓住一切機會向外界宣傳三星采用GAA(全環繞栅極晶體管)架構的3nm産品。據稱采用這種架構,比台積電在3nm制程上用的FinFET(鳍式場效應晶體管)架構性能更佳。
2022年5月,美國總統拜登赴韓國訪問,去三星的平澤園區參觀。當時李在镕向拜登展示的,就是三星3nm GAA技術的試制品。在試制品上,拜登和同行的韓國總統尹錫悅還簽了名。
台積電當然不服氣。
盡管三星宣布自己量産的時間比台積電早半年,但魏哲家反複強調的是台積電“具備良好的良品率”。他還在技術論壇上說,台積電3nm維持FinFET構架,主要是制程技術“不隻好看、好聽還要實用”——顯而易見,這針對的就是三星。
“相較于5nm制程技術,我們3nm技術邏輯密度增加約60%,在相同速度下功耗降低30%-35%,這是世界上最先進的技術。”在宣布台積電3nm量産且與5nm量産良率相當時,劉德音說。
與以往的在商言商相比,國際關系,現在也成了芯片大廠們考量的重要因素。
英特爾的基辛格成為了《芯片法案》的推波助瀾者。自稱是虔誠基督徒的他,拿出了傳教式的熱情,遊說美國政府通過《芯片法案》,補貼美國半導體産業他坦承,自己公司的政府事務負責人曾在奧巴馬政府的商務部長手下工作,“他對通過《芯片法案》起到了開創性的作用”。
在遊說時,他還多次喊話白宮,要求給英特爾比台積電等同行更高的補貼,“你想要擁有相關的知識産權、研發和稅收,還是想要那些回流亞洲?”
2022年8月,拜登簽署《芯片法案》,英特爾成為最大的受益者,收到的補貼和貸款可能高達175億美元。而英特爾承諾在美國亞利桑那州和俄亥俄州芯片廠項目上投入超過500億美元。因此有媒體評價,宣稱信仰“技術至上”的基辛格上任後真正在積極做的,和技術沒啥關系。他其實就是在搞政治投機。
半導體曾經成為矽谷的火種,繼而在日本、韓國、中國陸續燎原。然而,現在,美國希望這些産業和工廠重新回到本土。
或在壓力之下,或看在市場份額上,近年來,台積電、三星紛紛赴美建廠,并不斷加大投資力度——三星的德克薩斯州泰勒工廠預計投資170億美元。彭博社更稱三星還準備投資近2000億美元,在德州擴建11座晶圓廠。而台積電的亞利桑那州工廠一二期,總投資預計達到400億美元。
“美國制造業回來了。”當拜登在台積電亞利桑那州工廠發表演講時,出席者中有張忠謀、魏哲家和劉德音。
2022年底,張忠謀在出席台積電亞利桑那州移機典禮時表示,台積電赴美建立第一家工廠至今已經27年。27年來,半導體行業見證了世界的大變化,世界地緣政治格局的大變化,“全球化幾乎接近死亡,自由貿易也快消失了。很多人仍然希望它們能回來,但我認為它們不會回來”。
這是一個老半導體人最深沉的喟歎。
也是在2022年,台積電在營收上首次超越三星,登上了全球半導體龍頭寶座。
在交棒之前,張忠謀已經設計了台積電将來2年7nm、5nm、3nm制程芯片的研發、設計、實驗、試産和量産規劃。“當時台積電的技術已經是世界第一,但營收還不是。在劉德音和魏哲家接任雙首長之後,台積電開始了極力追趕。”一位前台積電員工稱。在他看來,張忠謀就像是喬布斯,而劉德音和魏哲家就像是庫克。喬布斯奠定了蘋果的優勢地位,庫克則将蘋果推向巅峰。
但正如蘋果的風光背後藏着全球智能手機行業的衰退,台積電的好成績,也擋不住芯片行業快步入冬。
半導體行業周期性極強。美國半導體協會的數據顯示,從1976年到現在,全球半導體行業已經經曆了七輪大周期。如今,第八輪周期悄然降臨。
圖/美國半導體協會
在新冠疫情流行期間,消費電子需求快速增加,全球持續出現史無前例的缺芯潮,芯片價格一度暴漲。後疫情時代,消費疲軟,從2022年開始,芯片市場掉頭向下,反映在财報中,就是一片齊刷刷的營收下滑、虧損增加。
寒冬還在繼續。
魏哲家在2023年台積電的首場法說會上提到:2023年全年,内存之外的半導體産業将下滑4%,晶圓代工産業将下滑3%,台積電則會持續微幅成長。
基辛格宣布裁員、減少運營開支、削減高管薪酬和季度股息,本人也減薪25%。此外,英特爾推遲了在德國建設工廠的計劃,美光科技、西部數據、海力士、铠俠等多家芯片大廠紛紛減産。
在三星電子2023年Q1業績“暴雷”後不久,台積電公布了2023年3月營收——較上月減少10.9%,同比減少15.4%,創下17個月來新低。媒體近日報道,業界傳聞稱,因2023年Q1業績不及預期,台積電高雄、南科等多個廠區擴産計劃放緩,産能将重新調配。
但所有的危機都可能孕育機會。這是芯片行業反複上演過的劇情。
芯片創始人們曾經在行業低谷時大膽出擊,打出漂亮的翻身仗。1980年代,日本和美國半導體戰況正酣,DRAM價格大跌,競争對手紛紛減産時,三星在李健熙領導下開始了逆周期擴張——當時三星每片芯片的成本是1.3美元,但隻能賣0.3美元,出現巨虧。後來,随着DRAM價格的回升,三星守得雲開見月明。
說到底,理想主義和實用主義的分野在于路徑。隻要最終抵達的是偉大,隻要技術與商業的結合真正改變了世界,讓它變得更好而不是更壞,所有的努力都會有價值。
這有點難。但對于二代目們,這也未嘗不是“成為自己”的良機。
本文來自微信公衆号:首席人物觀(ID:sxrenwuguan),作者:陳默,編輯:江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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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