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樂園已經喪失了嗎?
在這個行星上的萬物之中,植物類根本談不上對大自然有取什麼态度的可能。所有的動物類也差不多全數沒有取什麼态度的可能。但其中竟有這麼一個人類,竟會自有意識,并能意識到四周的環境,因而能夠對它取一種态度,實在是一樁極奇怪的事情。人因為有智慧,便開始對宇宙發生疑問,對它的秘密開始探索,對它的意義開始尋求。他們對宇宙,同時有一種科學的和道德的态度。科學界人士注意尋求本人所生活于其上的地球的裡外的化學合質,其四周空氣的厚薄、輻射于上層空氣的宇宙光線的多少和性質、山和石的組成,以及一般的支配、生命的定律。這種科學的興趣和道德的态度固然也有一種聯系,但在它的本身,則不過是單純的求知欲和探索欲罷了。在另一方面,道德的态度便有許多差異。某些人是想和大自然融協和諧,某些人是想征服或統治和利用大自然,而某些人則是高傲的賤視大自然。這個對自己的星球之高傲的賤視态度,乃是文明的一種奇特産物,尤其是某種宗教的奇特産物。這種态度起源于“已喪失的樂園”那個虛構的故事。所奇者是:這個故事不過是太古時代一種宗教傳說的産物,而現在竟會很普遍的被人信以為真。
對于這個“已喪失的樂園”故事是否真實?從來沒有人發過疑問。總而言之,這個伊甸園是何等的美麗,而現在這個物質宇宙又是何等的醜惡。其實呢,自從夏娃亞當犯了罪之後,花樹難道已不開花了嗎?上帝難道因了一人犯罪,已詛咒蘋果而禁止了它的結果嗎?或他已決定将這花的顔色改為較灰暗而不像以前的鮮豔嗎?百靈鳥、夜莺和鹦鳥難道已停止了它們的鳴叫嗎?山頂難道已經沒有了積雪,湖中已經沒有了回映嗎?難道今日已經沒有了日落時的紅霞,沒有了虹霓,沒有了籠罩鄉村的煙霧,沒有了瀑布流泉和樹蔭嗎?所以“樂園”已經“喪失”,我們現在是住在一個醜惡的宇宙中這神話,究竟是那一個捏造的呢?我們真是上帝的忘恩負義的不肖兒女。
關于這個不肖的孩子,我們可以設一個寓言如下:從前有一個人,姓名姑且慢慢發表,他跑到上帝那裡訴說,這個星球于他還不夠好,要上帝給他一個珠玉為門的天堂。上帝先指着天空中的月亮,問他說,這不是一個很好的玩具嗎?他搖搖頭說,他連看都不要看。上帝又指着遠遠的青山,問他說,這不是很美麗的景物嗎?他回說,太平淡無奇。上帝又将蘭花和三色花指給他看,叫他伸手摸摸花瓣是如何的軟滑,并問他說,這顔色的配合豈不悅目嗎?他爽直回說,不。上帝是無窮忍耐的,于是就帶他到水族動物池裡,指着各種各色的熱帶魚給他看,問他是不是覺得有趣。上帝又帶他到一個樹蔭之下,用法力吹起一陣微風,問他是否覺得是一種享受?他回說,并不覺得。上帝又帶他到一處山邊的湖畔,指着水中的微波,松林中的風過聲,山石的幽靜和湖光的反映給他看,但他依然回說,這些物事并不能提起他的興緻。至此,上帝以為這個他所手創的生物必是一個性情不很和善,而喜看較為刺激性事物的人,所以就帶他到落矶山的頂上,到美國西部的大峽谷,讓他看那些挂滿鐘乳、生滿石筍的山洞,那些噴泉沙岡,那些沙漠中的仙人掌,到喜馬拉雅山看雪景、到揚子江看三峽、到黃山看花岡石峰、到尼加拉瓜看瀑布,再問他說,我豈不是已盡其可能将這個星球變為可以悅耳目、可以充肚腹的美麗世界嗎?但是那個人依然向上帝吵着要一個珠玉為門的天堂,說這個星球在他還覺得是不夠好。“你這個不知好歹、忘恩的畜生,”上帝斥他說:“如此的星球,你還覺得不夠好嗎?很好,我将要送你到地獄裡去,讓你看不到行雲和花樹,聽不到流泉,将你幽囚到命終之日。”于是上帝即送他去住在一家城市中的公寓裡邊。這個人的名字就是基督徒。
這個人的欲望顯然很難使他滿足。上帝是否能夠另造一個使他滿足的天堂?實在是一個疑問。但是即使造了出來,以他這種大富豪式的心性,恐怕到了這個珠玉為門的天堂之後,不到兩個星期,又會感到讨厭,而上帝也将感到束手無策,無法去滿足這個不肖的孩子的欲望了。現在我們大概都須承認現代的天文學,由于不斷的探索整個可以看得到的宇宙的結果,已使我們不能不承認這地球本身就是一個天堂。如若不然,則我們所夢想的天堂勢必須占着空隙;既須占着空隙,則勢必在穹蒼裡的星中,否則必在群星之間的空虛中。這天堂既然是在帶着月亮或沒有月亮的星球中,則我就想像不出這天堂怎樣會比我們的地球更好。這天堂的月亮或許不止一個而有許多個,如粉紅色的、紫色的、碧色的、綠色的、橙黃色的、水藍色的、土耳其玉色的,此外或許還有更多的虹霓,但我頗疑惑看見一個月亮尚會讨厭的人,看見這許多月亮時,将更易于讨厭。難得看見雪景或虹霓尚會讨厭,則常常看見更美麗的虹霓時将更易于讨厭了。這天堂之中,或許将有六個季節而不是四個,将同樣有春夏和日夜的交替,但我看不出這裡邊将有什麼分别。如若一個人對地球上的春夏季節不感興趣,則他怎會對天堂中的春夏季節感到興趣呢?我說這番話或許是極愚笨的,也許是極聰明的,但我總不能贊同佛教徒和基督徒以出世超凡思想所假設的虛無缥缈完全屬于精神的天堂。以我個人而言,我甯願住在這個地球,而不願住在别個星球上。絕對沒有一個人能說這個地球上生活是單調乏味的。倘若一個人對于許多的氣候和天空顔色的變化,随着月令而循環變換的許多鮮花依然不知滿足,則這人還不如趕緊自殺,而不必更徒然地去追尋一個或許祇能使上帝滿足而不能使人類滿足的可能天堂了。
照着眼前可見的事實而言,大自然的景物、聲音、氣味和滋味,實在是和我們的看聽聞吃器官具有一種神秘的和諧。這宇宙的景物聲音和氣味和我們的感受器官的和諧是如此的完美這件事,使伏爾泰所譏笑的宇宙目的論得到一個絕好的論據。但我們不必一定都做宇宙目的論者。上帝或許會請我們去赴他的筵席,也許不請。中國人的态度是不問我們被邀請與否,我們總去赴席。菜肴既是這樣的豐盛,而我們适又饑餓了,不吃也是呆子。盡管哲學家去進行他們的形而上的探讨,讓他們去研究我們是否在被邀請之列,但聰明的人士必會在菜肴未冷之前,動手去吃。饑餓和好的常識常是并行的。
我們的地球實在是一個絕好的星球。第一,這上面有日夜和早暮的彼此交替,熱的白天接上一個風涼的夜裡,人事甚忙的上午之前,必先來一個清爽的早晨。還有什麼能比這些更好呢?第二,這上面有本身都極完備的夏冬季節的交替,中間并加插溫和的兩季,以逐漸引進大寒和極熱。還有什麼能比這些更好呢?第三,上面有靜而壯觀的樹,夏天給我們樹蔭,而冬天則并不遮蔽掉暖人的太陽。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好呢?第四,上面有各種不同的花果,按着月令循環交替。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好呢?第五,上面有清朗的日子,和雲霧滿天的日子彼此交替。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好呢?第六,上面有春雨、夏雷、秋風、冬雪。還有什麼比這些更好呢?第七,上面有孔雀、鹦鹉、金絲雀等鳥,或有着美麗的顔色,或有着清脆的鳴聲。還有什麼比這些更好呢?第八,上面有動物園,裡邊有猢狲、虎、熊、駱駝、象、犀牛、鳄魚、海獅、牛、馬、狗、貓、狐狸、松鼠、土撥鼠,種類之多為人類意想所不能及。還有什麼比這些更好呢?第九,上面有虹魚、劍魚、電鳗、鲸、柳縧魚、文蛤、鮑魚、龍蝦、淡水蝦、甲魚,種類之多也是人類意想不到的。還有什麼比這些更好呢?第十,上面有偉大的紅木樹、噴火的火山、偉大的山洞、雄奇的山峰、起伏的山丘、幽靜的湖沼、曲折的江河、有蔭的堤岸。還有什麼比這些更好呢?這張菜單,其花色簡直是無窮盡的,可以合任何人的胃口。所以最聰明的法子就是:迳自去享用這席菜肴,而不必憎嫌生活的單調。
二 論宏大
大自然本身永遠是一個療養院。它即使不能治愈别的病患,但至少能治愈人類的自大狂症。人類應被安置于“适當的尺寸”中,并須永遠被安置在用大自然做背景的地位上,這就是中國畫家在所畫的山水中總将人物畫得極藐小的理由。在中國的“雪後觀山”畫幅中,那個觀望山中雪景的人是被畫成小到粗看竟尋不到的尺寸,必須要仔細尋找,方能覓到。這個人蹲身在一棵大松樹下,而在這十五吋高的畫面中,他身體的高度不過一吋而已,而且全身不過聊聊數筆。又有一幅宋畫,上邊畫着四個高人遊于山野之間,舉頭觀看頭頂上如傘蓋般的大樹。一個人能偶爾覺得自己是十分藐小時,于他很有益處。有一次我在牯嶺避暑,躺在山頂上,遠望百哩外的南京城中有兩個藐小如螞蟻一般的人,正在那裡拚命地争奪一個報效國家的機會。但從遠處望過去時,其情狀便覺得是很滑稽的。所以許多中國人都以為遊山玩水有一種化積效驗,能使人清心淨慮,掃除不少的妄想。
人類往往易于忘卻他實在是何等的藐小無能。一個人看見一座百層大廈時,往往便會自負。治療這種自負症的對症方法就是:将這所摩天大廈在想像中搬置到一座藐小的土丘上去,而習成一種分辨何者是偉大,何者不是偉大的更真見解。我們所以重海洋是在它的廣浩無邊,重山嶺是在它的高大綿延。黃山有許多高峰都是成千尺的整塊花岡石從地面生成,連綿不絕的長達半哩多路。這就是使中國畫家的心靈受到感動的地方。它的幽靜,它的不平伏的宏大,和它那顯然的永在,都可說是使中國人愛好畫石的理由。一個人沒有到過黃山絕不會相信世上有這麼樣的大石。十七世紀中有一個黃山畫派,即因愛好這種奇石而得名。
在另一方面,常和大自然的偉大為伍,當真可以使人的心境漸漸也成為偉大。我們自有一種把天然景色當作活動影片看的法子,而得到不亞于看活動影戲的滿足;自有一種把天邊的烏雲當作劇台後面的布景看,而得到不亞于看布景的滿足;自有一種把山野叢林當作私有的花園看,而得到不亞于遊私有花園的滿足;自有一種把奔騰澎湃的巨浪聲音當作音樂聽,而得到不亞于聽音樂的滿足;自有一種把山風當作冷氣設備,而得到不亞于冷氣設備的滿足。我們随着天地之大而并大,如中國第一個浪漫派才子阮籍所謂“大丈夫”的“以天地為廬”。
我生平所遇到的一幅最好的景物是某晚在印度洋面上所見。這景物的場面有百哩,高有三哩。大自然在上面表現了半小時的佳劇,有巨龍、雄獅等接連的在天邊行過。──獅子昂首而搖尾,獅毛四面飄拂;巨龍婉轉翻身,奮鱗舞爪,──有穿着灰白色軍服的兵士,戴着金色肩章的軍官,排着隊來往不絕,倏而合隊,倏而退去。在這軍隊彼此追逐争戰時,場面上的燈光忽而變換,白衣服的兵士忽而變為黃衣服,灰色衣服忽而變為紫衣服。至于背後的布景,則一忽兒已變為耀眼的金黃色。再過一刻,這大自然劇台的管理技師漸漸将燈光低暗下去,紫衣服的兵士吞沒了黃衣服的而漸漸變為深紫和灰色。在燈光完全熄滅之前的五分鐘,又顯現出一幅令人咋舌的慘怖黑暗景象。我看這出生平所僅見的偉大戲劇,并沒有花費分文。
這星球上面還有幽靜的山,都是近乎治療式的幽靜。如幽靜的峰、幽靜的石、幽靜的樹,一切都是幽靜而偉大的。凡是環抱形的山都是一所療養院,人居其中即好似依偎在母親的懷裡。我雖不信基督教科學,但我确信偉大年久的樹木和山居,實具有精神上的治療功效。并不是治療一塊斷骨或一方受着傳染病的皮膚的場所,而是治療一切俗念和靈魂病患的場所,如:竊盜狂、自負狂、祇知有己不知有人狂、奴役他人狂、讨債狂、統治狂、戰争狂、詩狂、惡意仇恨狂、好于人前顯耀狂、一般的頭腦不清,和種種的不道德脾氣。
三 兩個中國女子
享受大自然,是一種藝術,視人的性情個性而異其趣。并且也如别種藝術一般,極難以描寫其中的技巧。其中一切都須出于自動,都須出于藝術天性的自動。所以在某一時候怎樣去享受一樹一石或一景,并無規則可定。因為沒有景緻是相同的。凡是懂這個道理的人,不必有人教他,即會知道怎樣去享受大自然。海芙洛.埃利斯(Havelock Ellis)和王德威爾得(Van der Velde)所說,夫婦在閨房靜好之中,什麼事可做,什麼事不可做,什麼是有趣的,什麼事是沒趣的,絕不是可以用章程來規定的事情。這句話,實在是不朽之論。在享受大自然中也同樣是如此的。最好的探讨方法大概還是:從具有這種藝術天性的人們的生活中去研究愛好大自然。夢見一年以前所看到的一個景緻,忽然想到一個地方去的願望,──這些都是突然而來的事情。凡有藝術天性的人,不論走到那裡,都會顯出這個天性。凡真能享受大自然的作家,都會丢開了他已定的綱要,而去自由地描寫一個美麗的雪景或一個春天的晚景。新聞家和政治家的自傳文中,大都充滿着過去經驗的回憶。但是文學家的自傳文中,則應多談一個快樂的夜裡,或一次和幾個朋友到一個山谷裡去遊玩的回憶。在這一點上,我覺得羅德霞.吉蔔林(Rudyard Kipling)和切斯特頓(G.K.Chesterton)的自傳文都是令人失望的。他們何以竟會将一生中的經曆輕重倒置,真令人不解。他們所提到的,無非是人,人,人,而絲毫沒有提到花鳥山丘和溪流。
中國文人的回憶文字和他們的信劄中,在這一點上便不同了。信劄中最重要的事情每是告訴他的朋友一個晚上在湖上的經過,或在自傳文中記錄他生平所認為快樂的一天,和這天的經過。中國作家至少有很多個都喜愛記錄夫婦閨房中樂趣的回憶。其中所著的《》、沈三白的《》,和的《》,更是極好的例子。冒沈二書是在夫人去世後所著,蔣書則是在老年夫人尚在的時候所著。我這裡當先行引用《秋燈瑣憶》中的幾句話。書中主人翁是作者的夫人秋芙。然後再引幾段《浮生六記》中的話。這書中主人翁是作者的夫人芸。這兩個女子雖不是極有學問的人或大詩家,但她們都有适當的性情。這并無關系,我們不必着眼于寫出可傳諸萬世的好詩,而祇須學會怎樣用詩句去記錄一件有意義的事件、一次個人的心境,或用詩句來協助我們享受大自然。
【甲 秋芙】
秋芙每謂餘雲:“人生百年,夢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僅存者十一二年。況我輩蒲柳之質,猶未必百年者乎。”
秋月正佳,秋芙命雛鬓負琴,放舟兩湖荷芰之間。時餘自西溪歸,及門,秋芙先出,因買瓜皮迹之。相遇于蘇堤第二橋下,秋芙方鼓琴作《怨曲》,餘為披襟而聽。斯時四山沉煙,星月在水,琤瑽雜鳴,不知天風聲環珮聲也。琴聲未終,船唇已移近漪園南岸矣。因叩白雲庵門,庵尼故相識也。坐次,采池中新蓮,制羹以進,色香清冽,足沁腸腑,其視世味腥膻何止薰莸之别。回船至段家橋,登岸,施竹簟于地,坐話良久。聞城中塵嚣聲,如蠅營營,殊聒入耳。其時星鬥漸稀,湖氣橫白。聽城頭更鼓,已沉沉第四通矣,遂攜琴刺船而去。
秋芙所種芭蕉,已葉大成陰,蔭蔽簾幙;秋來風雨滴瀝,枕上聞之,心與俱碎。一日,餘戲題斷句葉上雲:
是誰多事種芭蕉?
早也潇潇,
晚也潇潇!
明日見葉上續書數行雲:
是君心緒太無聊!
種了芭蕉,
又怨芭蕉!
字畫柔媚,此秋芙戲筆也。然餘于此,悟入正複不淺。
夜來聞風雨聲,枕簟漸有涼意。秋芙方卸晚妝,餘坐案旁,制百花圖記未半,聞黃葉數聲,吹堕窗下,秋芙顧鏡吟曰:
昨日勝今日;
今年老去年。
餘怃然雲:“生年不滿百,安能為他人拭涕?”軏為擲筆。夜深,秋芙思飲,瓦銻溫暾,已無餘火,欲呼小鬟,皆蒙頭戶間,為趾離召去久矣。餘分案上燈置茶竈間,溫蓮子湯一瓯飲之。秋芙病肺十年,深秋咳嗽,必高枕始得熟睡。今年體較強,擁髻相對,常至夜分,殆眠餐調攝之功欤。
餘為秋芙制梅花畫衣,香雪滿身,望之如綠萼仙人,翩然塵世。每當春暮,翠袖憑欄,鬓邊蝴蝶,獨栩栩然不知東風之既去也。
去年燕來較遲,簾外桃花,已零落殆半,夜深巢泥忽傾,墜雛矜地。秋芙懼為猧兒所攫,急收取之,且為釘竹片于梁,以承其巢。今年燕子複來,故巢猶在,繞屋呢喃。殆猶憶去年護雛人耶?
秋芙好棋,而不甚精。每夕必強餘手談,或至達旦。餘戲舉〈竹垞詞〉雲:“箕錢鬥草已都輸,何持底今宵償我?”秋芙故飾詞雲:“君以我不能勝耶?請以所佩玉虎為賭。”下數十子,棋局漸輸,秋芙膝上樨兒,攪亂棋勢。餘笑雲:“子以玉奴【注】自況欤?”秋芙嘿然,而銀燭熒熒,已照見桃花上頰矣。自此更不複棋。
跑虎泉上有木樨數株,偃伏石上。花時黃雪滿階,如遊天香國中,足怡鼻觀。餘負花癖,與秋芙常煮茗其下。秋芙拗花簪鬓,額上發為樹枝梢亂,餘為蘸泉水掠之。臨去折花數枝,插車背上,攜入城闉,欲人知新秋消息也。
※ ※ ※
【注】玉奴指楊貴妃,她對唐明皇玩過這個花招。
【乙芸】
在《浮生六記》中,一個不出名的畫家描寫他夫婦的閨房中瑣事的回憶。他倆都是富于藝術性的人,知道怎樣盡量地及時行樂。文字極其自然,毫無虛飾。我頗覺得芸是中國文學中所記的女子中最為可愛的一個。他倆的一生很凄慘,但也很放蕩,是心靈中所流露出來的真放蕩。他倆以享受大自然為怡情悅性中必不可少的事件。以下三節描寫他倆怎樣度那快樂的牛郎織女相會節,和中元節,以及怎樣在蘇州過夏。
是年七夕,芸設香燭瓜果,同拜天孫于我取軒中。餘镌“願生生世世為夫婦”圖章二方,餘執朱文,芸執白文,以為往來書信之用。是夜月色頗佳,俯視河中,波光如練。輕羅小扇,并坐水窗,仰見飛雲過天,變态萬狀。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間,亦有如我兩人之情與否?”餘曰:“納涼玩月,到處有之,若品論雲霞,或求之幽閨繡闼,慧心默證者固亦不少。若夫婦同觀,所品論者恐不在此雲霞耳。”未幾燭盡月沉,撤果歸卧。
七月望,俗謂之鬼節,芸備小酌,拟邀月暢飲。夜忽陰雲如晦,芸愀然曰:“妾能與君白頭偕老,月輪當出。”餘亦索然。但見隔岸螢光明滅萬點,梳織于柳堤蓼渚間。餘與芸聯句以遣悶懷,而兩韻之後,逾聯逾縱,想入非夷,随口亂道。芸已漱涎涕淚,笑倒,不能成聲矣。覺其鬓邊茉莉,濃香撲鼻,因拍其背,以他詞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妝壓鬓,不知此花必沾油頭粉面之氣,其香更可愛,所供佛手,當退三舍矣。”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隻在有意無意間,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須借人之勢,其香也如脅肩谄笑。”餘曰:“卿何遠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愛小人耳。”
正話間,漏已三滴,浙見風掃雲開,一輪湧出,乃大喜,倚窗對酌。酒未三杯,忽聞橋下哄然一聲,如有人堕。就窗細矚,波明如鏡,不見一物,惟聞河灘有隻鴨急奔聲。餘知滄浪亭畔有溺鬼,恐芸膽怯,未敢即言。芸曰:“噫!此聲也胡為乎來哉?”不禁毛骨皆悚。急閉窗攜酒歸房,一燈如豆,羅帳低垂,弓影杯蛇,驚神未定。剔燈入帳,芸已寒熱大作,餘亦繼之,困頓兩旬;真所謂樂極災生,亦是白頭不終之兆。
◇
這書中可算是充滿着美麗風雅,流露着對大自然的愛好。以下這段在蘇州過夏的記錄可見一斑:
遷倉米巷。餘顔其卧樓曰賓香閣,益以芸名而取如賓意也。院窄牆高,一無可取。後有廂樓通藏書處,開窗對陸氏廢園,但有荒涼之象。滄浪風景,時切芸懷。
有老妪居金母橋之束,埂巷之北,繞屋皆茶圃,編籬為門。門外有池約畝許,花光樹影,錯雜籬邊。其地即元末張士誠王府廢基也。屋西數武,瓦礫堆成土山。登其巅可遠眺,地曠人稀,頗饒野趣。妪偶言及,芸神往不置。……
越日至其地,屋僅二間,前後隔而為四,紙窗竹榻,頗有幽趣。老妪知餘意,欣然出其卧室為賃,四壁糊以白紙,頓覺改觀。于是禀知吾母,挈芸居焉。
鄰僅老夫婦二人,灌園為業,知餘夫婦避暑于此,先來通殷勤,并釣池魚,摘園蔬為饋。償其價不受,芸作鞋報之,始謝而受。時方七月,綠樹陰濃,水面風來,蟬鳴聒耳。鄰老又為制魚竿,與芸垂釣于柳陰深處。日落時登土山,觀晚霞夕照,随意聯吟,有“獸雲吞落日,弓月彈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蟲聲四起,設竹榻于籬下。老妪報酒溫飯熟,遂就月光對酌,微醺而飯。浴罷則涼鞋蕉扇,或坐或卧,聽鄰老談因果報應事。三鼓歸卧,周體清涼,幾不知身居城市矣。籬邊倩鄰老購菊,遍植之。九月花開,又與芸居十日。吾母亦欣然來觀,持螯對菊,賞花竟日。芸喜曰:“他年當與君蔔築于此,買繞屋茶園十畝,課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畫我繡,以為詩酒之需。布衣茶飯,可樂終身,不必作遠遊計也。”餘深然之,今即得有境地,而知己淪亡,可勝浩歎!
四 論石與樹
現在的事情,真使我莫名其妙。房屋都是造成方形的,整齊成列。道路也是筆直的,并且沒樹木。我們已不再看見曲徑、老屋和花園中的井。城市中即使有兩處私人的花園,也不過是具體而微罷了。我們居然已做到将大自然推出我們的生活之外的地步。我們是住在沒有屋頂的房子,房屋的盡處即算是屋頂。祇要合于實用,便算了事。因此營造匠人也因看得讨厭,而馬虎完事。現在的房屋,簡直像一個沒有耐心的小孩用積木所搭成的房子;在沒有加上屋面,尚未完成時,即已覺得讨厭而停工了。大自然的精神已經和現代的文明人脫離。我頗以為人類甚至于已經企圖把樹木也文明化起來;我們祇須看一看大道旁所植的樹,株數間隔,何等整齊,還要把它們消一下毒,并且用剪子修整,使它們顯出我們人類所認為美麗的形式。
我們現在種花,每每種成圓形,或星形,或字母形。如若當中有一株的枝葉偶爾橫叉出齊整線之外,我們便視之如西點(West Point)學兵操練時當中有一個學兵步伐錯誤一般的可怕,而趕緊要用剪子去剪它下來。凡爾賽所植的樹,都是剪成圓錐形,一對一對地極勻稱地排列成圓形或長方形,如兵式操中的陣圖一般。這就是人類的光榮和權力,如同訓練兵丁一般去訓練樹木的能力。如若一對并植着的樹,高矮上略有參差,我們便覺得非剪齊不可,使它不至于擾亂我們的勻稱感覺,人類的光榮和權力。
所以當前的大問題就是:怎樣去要回大自然和将大自然依舊引進人類的生活裡邊?這是一個極難以措置的問題。人們都是住在遠離泥土的公寓中,即使他有着最好的藝術心性,也将何從去着力呢?即使他有另租一間批屋的經濟力,但這裡邊怎樣能夠種植出一片草場,或開一口井,或種植一片竹園呢?一切的一切都是極端的錯誤,都是無從挽回的錯誤。除了摩天大廈,和夜間成排透露燈光的窗戶之外,還有什麼可以使人欣賞的東西呢?一個人越多看這種摩天大廈和夜間成排透露燈光的窗戶,便會越自負人類文明的能力,而忘卻人類本是何等藐小的生物。所以我祇能認這個問題為無解決的可能,而擱在一旁。
所以,第一步我們須使每個人有很多的空地。不論什麼借口,剝奪人類土地的文明總是不對的。假使将來産生一種文明,能使每個人都有一畝的田地,他才有下手的機會。他就可以有着自己所有的樹、自己所有的石。他在選擇地段的時節,必去選原有大樹的地方。倘若果真沒有大樹,他必會趕緊去種植一些易于生長的樹,如竹樹、柳樹之類。他不必再将鳥養在籠中,因為百鳥都會自己飛來。他必會聽任青蛙留在近處,并且留些蠍子、蜘蛛。那時他的兒童才能在大自然中研究大自然,而不必更從玻璃櫃中去研究它。兒童至少有機會去觀察小雞怎樣從雞蛋中孵出來,而對于兩性問題不會再和波士頓高等家庭中的兒童一般的一竅不通了。他們也有了機會可以看見蠍子和蜘蛛的打架,他們的身上将時常很舒服地污穢了。
中國人的愛石心性,我在上文已經提過,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麼中國人在畫中都喜歡山水的理由。但這解釋還不過是基本的,尚不足以充分說明一般的愛石心理。基本的觀念是石是偉大的、堅固的,暗示一種永久性。它們是幽靜的、不能移動的,如大英雄一般的具着不屈不撓的精神。它們也是自立的,如隐士一般的脫離塵世。它們也是長壽的,中國人對于長壽的東西都是喜愛的。最重要的是:從藝術觀點看起來,它們就是魁偉雄奇、峥嵘古雅的模範。此外還有所謂“危”的感想,三百尺高的壁立巉岩總是奇景,即因它暗示着一個“危”字。
但應該讨論的地方還不止于此。一個人絕不能天天跑到山裡去看石,所以必須把石頭搬到家中。凡是花園裡邊的累石和假山,布置總以“危”為尚,以期摹仿天然山峰的峥嵘。這是西方人到中國遊曆時所不能領會了解的。但這不能怪西方人,因為大多數的假山都是粗制濫造、俗不可耐,都不能使人從而領略到真正的魁偉雄奇意味。用幾塊石頭所疊成的假山,大都用水泥膠黏,而水泥的痕迹往往顯露在外。真正合于藝術的假山,應該是像畫中之山石一般。假山和畫中山石所留于人心的藝術意味無疑地是相類而聯系的,例如:宋朝的名畫家曾寫了一部關于觀石的書。另一宋朝作家曾寫了一部《石譜》,書中詳細描寫幾百種各處所産合于築假山之用的石頭。這些都顯示假山當宋代名畫家時代,已經有了很高度的發展。
和這種山峰巨石的領略平行的,人類又發展了一種對園石的不同領略,專注意于顔色紋理皺面和結構,有時并注意于擊時所出的聲音。石越小,越是注意于結構和紋色。有許多人的對于集藏各種石硯和石章的癖好,更增長了這一方面的發展。這兩種癖好是許多中國文士所當作日常功課的。于是紋理細膩、顔色透明鮮豔,成為最重要之點,再後,又有人癖好玉石所雕的鼻煙壺,情形也是如此。一顆上好的石章,或一隻上好的鼻煙壺,往往可以值到六七百塊錢。
要充分領略石頭在室内和園内的用處,我們須先研究一下中國書法。因中國書法是專在抽象的筆勢和結構上用功夫。好的石塊,一方面固然應該近乎雄奇不俗,但其結構更為重要。所謂結構并不是要它具着勻稱的直線形、圓形或三角形,而應是天然的拙皺。在他所著的《》中,常稱贊不雕之璞。我們千萬不可粉飾天然,因為最好的藝術結晶品也和好的詩文一般須像流水行雲的自然,如中國評論家所謂不露斧鑿之痕。這一點可以适用于藝術的任何一方面。我們所領略的是不規則當中的美麗,結構玲珑活潑當中的美麗。富家書房中常愛設用老樹根所雕成的凳子,即是出于這種領略的觀念。因此中國花園中的假山大都是用未經斧鑿的石塊所疊成,有時是用丈餘高的英石峰,有時是用河裡或山洞裡的石塊,都是玲珑剔透,極盡拙皺之态的。有一位作家主張;如若石中的窟窿是圓形的,則應另外拿些小石子黏堆上去,以減少其整圓的輪廓。上海和蘇州附近花園中的假山大都是用從太湖底裡掘起的石塊疊成的,石上都有水波的紋理。有時取到的石塊如若還不夠嵌空玲珑,則用斧鑿修琢之後,依舊沉入水中,待過一二年後,再取出來應用,以便水波将斧鑿之痕洗刷淨盡。
對于樹木的領略是較為易解的,并且當然是很普遍的。房屋的四周如若沒有樹木,便覺得光秃秃的如男女不穿衣服一般。樹木和房屋之間的分别,祇在房屋是造成的,而樹木則是生長的。凡是天然生長出來的東西總比人力造成的更為好看。為了實用上便利的理由,我們不能不将牆造成直的,将每層房屋造成平的。但在樓闆這件事上,一所房屋中同層各房間的地闆,其實并沒有必須在同一水平線上的理由。不過我們已不可避免的偏向直線和方形,而這種直線和方形非用樹木來調劑,便不美觀。此外在顔色設計上,我們不敢将房屋漆成綠色,但大自然則敢将樹木漆成綠色。
藝術上的智慧在于隐匿藝術。我們都是太好自顯本領,在這一點上我不能不佩服清代的阮元。他于巡撫浙江的任上,在杭州西湖中造了一個小嶼,即後人所稱的阮公嶼。這嶼上并沒有什麼建築,連亭子碑柱等都沒有。他在這件創作上,完全抹去了個人。現在這阮公嶼依然峙立在西湖的水中,是約有百碼方圓的一方平地,高出水面不過尺餘,地上所有的不過是青蔥飄拂的柳樹。你如在一個煙霧迷離的日子去遠望這嶼,你便能看到它好似從水中冉冉上升。楊柳的影子映在水中,沖破了湖面的單調,而使它增加了風韻。所以這阮公嶼是和大自然完全和諧的。它不像那美國留學生回國後所造的燈塔式的紀念塔般,令人看了刺眼。這紀念塔是我每看見一次便眼痛一次的。我曾公開的許願,我如若有一天做了強盜頭而占據杭州,我的第一件行動,便是用大炮将這個紀念塔轟去。
在數千百種的樹木中,中國名士和詩人覺得當中有幾種的結構和輪廓,由于從書法家的觀點上具有種種特别的美處,所以尤其是宜于藝術家的欣賞。這就是說,雖然凡是樹木都是好看的,但其中某某幾種則更是具着特别的姿勢或風韻。所以他們特把這幾種樹木另提出來,而将它們聯系于各種的指定情感;例如:橄榄樹的峥嵘不如松樹,楊柳雖柔媚但并不雄奇。有少數幾種樹木是常見于畫幅和詩歌中的,其中最傑出的,如松樹的雄偉、梅樹的清奇、竹樹的纖細令人生家屋之感,和楊柳的柔媚令人如對婀娜的美女。
松樹的欣賞,或許可算是最惹人注意,和最具着詩的意義。它比别的樹更能表征行為高尚的概念。因為樹木當中也有高尚和不高尚之别,也有雄奇和平淡之别,所以中國藝術家常稱美松樹的雄偉,如馬太.阿諾德(Matthew Arnold)稱美古希臘詩人荷馬的偉大一般。在樹木之中,想向楊柳去求雄偉,其徒然無效正如在詩人之中想向斯溫伯恩(Swinburne)去求雄奇。美麗的種類種種不一:如柔和之美、優雅之美、雄偉之美、莊嚴之美、古怪之美、粗拙之美、力量之美,和古色古香之美。松樹就因為具着這種古色古香的性質,所以使它在樹木中得到特别的位置。正如隐居的高士,寬袍大袖,扶着竹杖在山徑中行走,而被人認為是人類的最高理想一般。李笠翁因此曾說,坐在一個滿植楊柳桃花的園中,而近旁沒有松樹,就等于坐在兒童女子之間,而旁邊沒有一個可以就教的老者一般。中國人也為了這個理由,于愛松之中,尤愛松之老者,越老越好。因為它們是更其雄偉。和松樹并立的是柏樹,也是以雄奇見稱。它的樹枝都是彎曲糾纏而向下的。向上的樹枝象征少年和煙士比裡純,而向下的樹枝則象征俯視年輕人的老者的伛偻姿勢。
我曾說過,松的可愛處是在藝術上意義更深長,因為它代表幽靜雄偉和出世,正和隐士的态度相類。這個可愛處常和玩石與在松下徘徊的老人聯系在一起,如在中國畫中所見的一般。當一個人立在松樹下向上望時,心中會生出它是何等蒼老,在甯靜的獨立中何等快樂的感想。老子說,大塊無言,蒼老的松樹也無言,它祇是靜靜地沉着地立在那裡俯視世界,好似覺得已經閱曆過多少的人事滄桑,它像有智慧的老人一般無所不懂,不過從不說話,這就是它神秘偉大的地方。
梅樹的可愛處在于枝幹的奇緻,和花的芬芳。詩人于欣賞樹木時,常以松、竹、梅為寒冬三傑,而稱之為歲寒三友。因為竹和松是長青樹,而梅則在冬末春初時開花,所以梅樹特别象征品質的高潔。一種寒冷高爽中的純潔。它的香味是一種冷香,天氣越冷,它越有精神。它也和蘭花一般表征幽靜中的風韻。宋代的隐居詩人林和靖曾以妻梅子鶴自傲。他的遺迹現在依舊在西湖的孤山,他的墓旁還有一座鶴冢,每年詩人和名士去憑吊者很多。梅樹的姿态和芬芳的可愛處,中國有一句古詩描寫得最好。那句詩是:
暗香浮動影橫斜。
◇
後來的詩人都認為這七個字已寫盡了梅花的美處,更不能有所增減。
人的愛竹,愛的是幹葉的纖弱,因此植于家中更多享受。它的美處是一種微笑般的美處,所給我們的樂處是一種溫和的樂趣。竹樹以瘦細稀疏為妙,因此種竹兩三株,和一片竹林同樣的可愛,不論在園中或畫上。因為竹的可愛處在纖瘦,所以畫在畫上時祇需兩三枝,即已足夠,正如畫梅花的祇需畫一枝。纖瘦的竹枝最宜配以怪石,所以畫竹時,旁邊總畫上幾塊皺瘦玲珑的石頭。
楊柳極易于生長,河邊岸上也可以種植。這樹象征女性的絕色美麗。即因此認楊柳為世上四種最感人的物事之一,而說,“柳令人感。”中國美人的細腰,中國的舞女穿着長袖的寬袍,于舞時都模拟着柳枝在風中回旋往複的姿勢。因為柳樹極易生長,中國有許多地方數裡之中遍地是柳,當陣風吹過之時,便能激起所謂“柳浪”。此外黃莺和蟬都最喜歡栖于柳樹,圖畫中畫到楊柳時,每每都畫上幾隻黃莺和蟬以為點綴。所以西湖十景中,有一處的名稱即是“柳浪鬥莺”。
此外當然還有許多種令人可愛的樹木,如梧桐樹因樹皮潔淨,可以用小刀刻畫詩詞,而被人所愛。也有人喜愛盤繞在樹根或山石上的巨藤,它們的回環盤繞,和大樹的直幹适成一種對比。有時這種巨藤很像一條龍形,于是即稱它為卧龍。橫斜彎曲的老樹枝幹,也因了這個理由為人所愛。蘇州太湖邊的木渎地方有四棵老柏,其名為“清”、“奇”、“古”、“怪”。“清柏”的樹幹很直,上面的枝葉四面鋪張開來如同傘形。“奇柏”橫卧地上,樹幹有三個彎曲如Z形。“古柏”光皮秃頂,伸着半枯的樹枝如同人的手指一樣。“怪柏”自根而上樹幹扭絞如同螺旋一般。
最重要的是人人愛樹木,不單是愛樹木本身,也連帶愛着其他的天然物事,如石、雲、鳥、蟲,和人。張潮曾說:“藝花可以邀蝶,累石可以邀雲,栽松可以邀風……種蕉可以邀雨,植柳可以邀蟬。”人于愛樹之中連帶愛着樹上的鳥聲;愛石之中連帶愛着石旁的蟋蟀聲。因為鳥必在樹上,蟋蟀必在石旁方肯鳴叫。中國人喜愛善鳴的蛙、蟋蟀和蟬,更勝于愛貓、狗或别種家畜。動物之中,祇有鶴的品格配得上松樹和梅花。因為鶴也是隐逸的象征。一個高人看見一隻鶴,或甚至一隻鹭,白而潔淨,傲然獨立于池中時,他便會期望自己也化成一隻鶴。
在寫給他弟弟的信中,有一段論到不應該将鳥兒關在籠中一節,最能表現出人類怎樣去和大自然和融而得到快樂(因為動物都是快樂的)的思想:
所雲不得籠中養鳥,而餘又未嘗不愛鳥;但養之有道耳。欲養鳥,莫如多種樹,使繞屋數百株,扶疏茂密,為鳥國鳥家。将旦時,睡夢初醒,尚展轉在被,聽一片啁啾,如雲門鹹池之奏。及彼衣而起,颒面漱口啜茗,見其揚翚振彩,倏往倏來,目不暇給,固非一籠一羽之樂而已。大率平生樂處,欲以天地為囿,江溪為池,各适其天,斯為大快,比之盆魚籠鳥,其巨細仁忍何如也!
五 論花和插花
現在的人對于花和插花的愛好這件事,似乎都出之以不經意。其實呢,要享受花草也和享受樹木一般,須先下一番選擇功夫,分别品格的高低,而配以天然的季節和景物。就拿香味這一端講起來,香味很烈的如茉莉,較文靜的如紫丁香,最文靜細緻的如蘭花。中國人認為花的香味越文靜的,品格越高。再拿顔色來講,深淺也種種不一。有許多濃豔如少婦,有許多淡雅如閨中的處女,有許多似乎是專供大衆欣賞的,而另有些則幽香自怡,不媚凡俗。有許多以鮮豔見長,有許多則以淡雅顯高。最重要的是:凡是花木都和開花時的季節和景物有連帶的特性;例如:我們提到玫瑰時,便自然想到風日清和的春天;提到荷花時便想到風涼夏早的池邊;提到桂花時,便想到秋高氣爽的中秋月圓時節;提到菊花時,便想到深秋對菊持螯螫吃蟹時的景物;提到梅花時,便想到冬日的瑞雪;又聯想到水仙花,便會使我們想到新年的快樂景色。每一種花似乎都和開花時的環境完全融洽和諧,使人極易于記憶什麼花代表什麼季節的景物,如同冬青樹的代表聖誕節一般。
蘭花、菊花和蓮花也如松竹一般,為了它們具着某種特别的品質,而為人重視,在中國的文學中視之為高人的象征。其中蘭花更因為具着一種特殊的美麗,而為人所敬愛。中國詩人于花中最愛梅花,這一點上文中已經有所說明,稱之為“花魁”,因為梅花開于新年,正是一年之首,占着百花之先。但是各人的意見當然也有不同的,所以有許多人則尊牡丹為“花王”,尤其是在唐代。另一方面說起來,牡丹以秾豔見長,所以象征富貴,而梅花則以清瘦見長,所以象征隐逸清苦。因此,前者是物質的,而後者則是精神的。中國有一位文人極推崇牡丹,原因是當唐朝臨朝的時代,她一時忽發狂興,诏谕苑中百花必須在冬月的某天一齊開放,百花都不敢不按時開放,當中惟有牡丹獨違聖旨,比規定的時刻遲了數小時方始開花。因此觸了武則天的怒,而下诏中幾百盆牡丹一起從京都(西安)貶到洛陽去。從此牡丹便失去了恩寵,但其種未絕,以後盛于洛陽。我以為中國人不很重視玫瑰花的理由,大概是因為玫瑰和牡丹同其秾豔,而不及牡丹的富麗堂皇,所以被抑在下的。據中國舊書的說法,牡丹共有九十種,各有一個詩意的特别名稱。
蘭花和牡丹的品格截然不同,是幽雅的象征。因為蘭花是常生于幽谷的。文人稱它具有“孤芳獨賞”的美德,它從不取媚于人,也不願移居城市之中,而即使移植了,灌溉看顧也須特别當心,否則便立刻枯死。所以中國書中常稱深閨的美女和隐居山僻不求名利的高人為“空谷幽蘭”。蘭花的香味是如此的文靜,它不求取悅于人,但能領略的人就知道它的香味是何等高潔啊!這使它成為不求鬥于世的高人和真正友誼的象征。有一本古書上說:“久居芝蘭之室,則不聞其香”,就因為這人的鼻已充滿了花香了。依李笠翁的說法,蘭花不宜于遍置各處,而祇宜限于一室,方能于進出之時欣賞其幽香。美國蘭花形式較大,顔色較為富麗,但似乎沒有這種文靜的香味。我的家鄉福建是中國有名的“建蘭”之産地。建蘭的花瓣較小,長祇一寸,顔色淡綠,種在紫砂盆中,異常好看。最著名的一種名叫“鄭孟良”,顔色和水差不多,浸在水中時,竟可花水不分。牡丹都以産地為名,而蘭花則都以從前種它的高人為名,如美國花草之以種者的名字為名一般,例如李司馬、黃八哥之類。
無疑的,蘭花的難于種植,和它的香味的異常文靜,使它得到高貴的身價。各種花木中以蘭花最為嬌嫩,稍不經心,便會枯死。所以愛藝蘭者都是親手灌溉整理,不肯假手于仆役。我曾看見過愛護蘭花者之專心護視不亞于人之愛護其父母。奇異花卉也如稀有的金石古玩一般,在占有上很易引起同好者的妒忌。例如向人索取枝芽而被拒絕者,每會變成極端的仇恨。中國某種筆記中,曾載某人向他的朋友索取一種奇花的枝芽,未能如願,即下手偷竊,因此被控獲罪。對于這種情形,在他所著的《浮生六記》中有一段極好的描寫,他說:
花以蘭為最,取其幽香韻緻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譜者不可多得。蘭坡臨終時,贈餘荷瓣素心春蘭一盆,皆肩平心闊,莖細瓣淨,可以入譜者。餘珍如拱壁。值餘遊慕于外,雲能親為灌溉,花葉頗茂。不二年,一旦忽萎死。起根視之,皆白如玉;且蘭芽勃然,初不可解,以為無福消受,浩歎而已。事後始悉有人欲分不允,故用滾湯灌殺也。從此誓不植蘭。
◇
正如梅花是詩人林和靖的愛物,蓮花是儒家周蓮溪的愛物一般,菊花是詩人的愛物。菊花開于深秋,所以也具冷香冷色之譽。菊花之冷色和牡丹的濃豔,極容易分辨。菊花的種類甚多,據我所知,宋代名士是錫以各種美名的始創者。種類的繁多,似乎是菊花的特色。其花形和顔色的種類多到不勝數計。白和黃色的是花的正宗,紫和紅色的為花的變體,所以品格即較次。白色和黃色的菊花有銀盎、銀鈴、金鈴、玉盆、玉鈴、玉繡球等等美稱。也有用古代美人的名字如楊貴妃和西施之類的。花的形式有時如時髦女人的松發,有時如少女頭上一绺一绺的長發。花的香味也各有不同,以含有麝香味或龍腦香味者為最上。
湖蓮自成一種,且據我看來,是花中之最美者。消夏而沒有蓮花,實不能稱為美滿。如若屋旁沒有種荷的池子,則可以将它種在大缸中,不過這種方法缺少了一片連綿,花葉交映、露滴花開,芳香百裡的佳景(美國的水蓮和中國的荷花不同)。宋代名士周蓮溪著文解釋他愛蓮的理由,并說蓮花是出于污泥而不染,所以可比之為賢人。這完全是儒家的口氣。再從實用方面講起來,這花從頂到根,沒有一樣是廢物。蓮根即藕,是絕佳的水果;荷葉可用以包紮食物;花可供人賞玩;子即蓮子,尤其是食物中的仙品,可以新鮮時生吃,或曬幹後煮了吃。
海棠花的式樣和蘋果花很有些相像,也是詩人所愛的花中之一。這花雖盛産于的故鄉四川,但他的詩中恰一字不曾提過。這件事很奇怪,猜測之說很多,其中以杜甫的母親名海棠,故以他避諱的一說最為近情。我以為蘭花之外,香味最佳者是桂花和水仙花。這水仙花盛産于我的故鄉漳州,從前曾大批的販運至美國。但後來因美國國務院說這種過于芬芳的花或有滋生微菌的可能,因而突然禁止進口。水仙的莖和根部都很潔淨如翠玉,況且種在盆中祇用水和石子而不用泥,極為清潔,在這種情形之下,何以能滋生微菌?所以這種禁令,實令人莫測高深。踯躅花雖極美麗,但人都稱之為凄涼的花。因為據說從前有一個人走遍天下去找尋他的被後母所逐的哥哥,但終久未能尋到,死後化為杜鵑終日泣血,而這踯躅花就是從杜鵑的血淚中所生出來的。
折花插瓶一事,其鄭重也和品第花的本身差不多。這種藝術遠在十一世紀中即已有很普遍的發展。十九世紀的《浮生六記》的作者在〈閑情記趣〉一記中,曾論到插花的藝術說,插花适當,可以使之美如圖畫:
惟每年籬東菊綻,秋興成癖,喜摘插瓶,不愛盆玩。非盆玩不足觀,以家無園圃,不能自植;貸于市者,俱叢雜無緻,故不取耳。其插花朵,數宜單,不宜雙。每瓶取一種,不取二色。瓶口取闊大,不取窄小,闊大者舒展。不拘自五七花至三四十花,必于瓶口中一叢怒起,以不散漫,不擠軋,不靠瓶口為妙;所謂“起把宜緊”也。或亭亭玉立,或飛舞橫斜。花取參差,間以花蕊,以免飛钹耍盤之病。葉取不亂,梗取不強。用針宜藏,針長甯斷之,毋令針針露梗;所謂“瓶口宜清”也。視桌之大小,一桌三瓶至七瓶而止,多則眉目不分,即同市井之菊屏矣。幾之高低,自三四寸至二尺五六寸而止,必須參差高下,互相照應,以氣勢聯絡為止。若中高兩低,後高前低,成排對列,又犯俗所為“錦灰堆”矣。或密或疏,或進或出,全在會心者得畫意乃可。若盆碗盤洗,用溧青、松香、榆皮、面和油,先熬以稻灰,收成膠,以銅片按釘向上,将膏火化,黏銅片于盤盆碗洗中。俟冷,将花用鐵絲紮把,插于釘上,宜偏斜取勢,不可居中,更宜枝疏葉清,不可擁擠;然後加水,用碗沙少許掩銅片,使觀者疑叢花生于碗底,方妙。若以木本花果插瓶,剪栽之法(不能色色自覓,倩人攀折者每不合意),必先執在手中,橫斜以觀其勢,反側以取其态,相定之後,剪去雜技,以疏瘦古怪為佳。再思其梗如何入瓶,或折或曲,斜入瓶口,方免背葉側花之患,若一枝到手,先拘定其梗之直者插瓶中,勢必枝亂梗強,花側葉背,既難取态,更無韻緻矣。折梗打曲之法,鋸其梗之半而嵌以磚石,則直者曲矣。如患梗倒,敲一二釘以管之。即楓葉竹枝,亂草荊棘,均堪入選,或綠竹一竿,配以枸杞數粒;幾莖細草,伴以荊棘兩枝;苟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
六 袁中郎的瓶花
關于折花插瓶一事,十六世紀中的作家袁中郎在他著作中讨論得最為透切。他所著的《瓶史》極為日本人所愛好,因此日本有所謂袁派插花家。他在這書的小引:“夫山水花木者,名之所不在,奔競之所不至也,天下之人,栖止于嚣崖利薮,目眯塵沙,心疲計算,欲有之而有所不暇,故幽人韻士得以乘間而踞為一日之有。”他又說明瓶花之樂不得“狃以為常”,它不過是居于城市者的“暫時快心事”,而不可“忘山水之大樂”。
他在《瓶史》中提及書房中插花為飾時所應該留意之處,并說,胡亂插供,不如無花。最後則論及各種插花的銅瓶和瓷瓶。他說花瓶可以分兩類:凡富貴之家有漢代大銅瓶和大廳堂者,應供高大的花草;尋常的韻士則應用小瓶,供小枝。但在選擇上須下功夫。花中惟牡丹和蓮花,則必須用大瓶插供。
對于插花一事,他說:
插花不可太繁,亦不可太瘦,多不過二種三種。高低疏密,如畫苑布置方妙。置瓶忌兩對,忌一律,忌成行列,忌以繩束縛;夫花之所謂整齊者,正以參差不論,意态天然。如子瞻之文,随意斷續;青蓮之詩,不拘對偶,此直整齊也。若夫枝葉相當,紅白相配,此省曹墀下樹,墓門華表也,惡得為整齊哉?
室中天然幾一,藤床一。幾宜闊厚,宜細滑,凡本地邊欄漆桌描金螺钿床,乃彩花瓶架之類,皆置不用。
◇
又對于浴花和澆花一事,他所說的話極能道出花的性情和精神:
夫花有喜怒寤寐,曉夕浴花者,得其候,乃為膏雨。澹雲薄日,夕陽佳月,花之曉也。狂号連雨,烈焰濃寒,花之夕也。唇檀烘目,媚體藏風,花之喜也。暈酣神斂,煙色迷離,花之愁也。敧枝困檻,如不勝風,花之夢也。嫣然流盼,光華溢目,花之醒也。曉則空亭大廈,昏則曲房奧室,愁則屏氣危坐,喜則歡呼調笑,夢則垂簾下帷,醒則分膏理澤,所以悅其性情,時其起居也。浴曉者上也,浴寐者次也,浴喜者下也。若夫浴夕浴愁,直花刑耳,又何取焉。
浴之法,用泉甘而清者,細微澆注,如微雨解醒,清露潤甲,不可以手觸花,及指尖折剔,亦不可付之庸奴猥婢。浴梅宜隐士,浴海棠宜韻客,浴牡丹芍藥宜靓妝少女,浴榴宜豔色婢,浴木墀宜清慧兒,浴蓮宜嬌媚妾,浴菊宜好古而奇者,浴臘梅宜清瘦僧。然寒花性不耐浴,當以輕绡護之。
◇
據袁氏的說法,凡插瓶的花,某種須和着插,如婢之配主。因為中國自古以來,大人家的主婦必有一個終身服侍的侍婢,所以就産生了美麗的主婦如有豔婢在旁為配,便更出色的觀念。主婢都宜嬌美,但何者是屬于主婦式的美,何者是屬于婢侍式的美,則連我自己亦說不出。主婢如若不相稱配,其觸目難看等于披屋和正屋的不相稱。将這個觀念引用到花上,袁氏以為在瓶花的配侍上,梅花宜以山茶為婢,海棠宜以蘋婆丁香為婢,牡丹宜以玫瑰木香為婢,芍藥宜以莺粟蜀葵為婢,石榴宜以紫薇大紅千葉木僅為婢,蓮花宜以玉簪為婢,木樨宜以芙蓉為婢,菊花宜以秋海棠為婢,臘梅宜以水仙為婢。婢也各自具着她自己的姿态,種類不同,正和她們的主婦一般。她們的名稱雖是婢,但常中并沒有輕視的意思。她們都被比作曆史上有名的侍婢,如:水仙神骨清絕,是織女的梁玉清;山茶玫瑰明豔,是石氏的翔風和羊家的淨琬;山礬潔而逸,是魚玄機的綠翹;丁香瘦、玉簪寒、秋海棠嬌然有酸态,是鄭康成的侍兒(鄭氏為漢大儒,曾注經書)。
他以為一個人不論對于什麼藝術,即小如下棋,也須癖好成癡,方能夠有所成就。對于花的愛好也是如此:
餘觀世上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之人,皆無癖之人耳。若真有所癖,将沉湎酣溺,性命死生以之,何暇及錢奴宦賈之事。古之負花癖者,聞人譚一異花,雖深谷峻嶺,不憚蹶躄而從之。至于濃寒盛暑,皮膚皴麟,汗垢為泥,皆所不知。一花将萼,則移枕攜幞,睡卧其下,以觀花之由微至盛至落至萎地而後去。或千株萬本以窮其變,或單枝數房以樹其趣,或臭葉而知花之大小,或見根而辨色之紅白,是之謂真愛花,是之謂真好事也。
◇
又對于賞花一事他說:
茗賞者上也,譚賞者次也,酒賞者下也,若夫内酒越茶及一切庸穢凡俗之語,此花神之深惡痛斥者,甯閉口枯坐,勿遭花惱可也,夫賞花有地有時,不得其時而漫然命客,皆為唐突。寒花宜初雪,宜雪霁,宜新月,宜暖房,宜晴日,宜輕寒,宜華堂暑月,宜雨後,宜快風,宜桂木蔭,宜竹下,宜水閣。涼花宜爽月,宜夕陽,宜空階,宜笞徑,宜古藤巉石邊。若不論風日,不擇佳地,神氣散緩,了不相屬,此與妓舍酒館中花何異哉?
◇
最後他列舉十四種花快意和二十三種花折辱如下:
【花快意】
明窗 淨幾 古鼎 宋硯 松濤 溪聲 主人好事能詩 門僧解烹茶 薊州人送酒 座客工畫 花卉盛開 快心友臨門 手抄藝花書 夜深爐鳴 妻妾校花故實
【花折辱】
主人頻拜客 俗子闌入 蟠枝 庸僧談禅 窗下狗鬥蓮子 衙同歌童弋陽腔 醜女折戴 論升遷 強作憐愛 應酬詩債未了 盛開家人催算帳 拾韻府押字 破書狼藉 福建牙人 吳中赝畫 鼠矢 蝸涎 僮仆偃蹇 令初行酒盡 與酒館為鄰 案上有黃金白雪中原紫氣等詩
七 張潮的警句
我們已知道享受大自然不單是限于藝術和圖畫。顯現于我們之前的大自然是整個的,它包括一切聲音、顔色、式樣、精神和氣氛。人則以了解生活的藝術家的資格去選擇大自然的精神,而使它和自己精神融合起來。這是一切中國詩文作家所共持的态度。不過其中以十七世紀中葉的詩人張潮在他所著《》一書中說得最透澈。這書是一種文人的格言,中國古代類似的著作很多,但都不如這書而已。這種格言都是取材于舊諺,正如安徒生的故事之取材于英國古代的童話,和舒伯特的歌曲之取材民間俚曲。這部書極為中國文人所愛讀,有許多人曾于讀後加上自己的評注,莊諧都有。但我為了篇幅關系,祇能譯引其及享受大自然的一部分。此外,我因他對于人生問題的部分所說的話是如此的徹切警惕,所以也譯引了一些在後面:
【論何者為宜】
花不可以無蝶,山不可以無泉,石不可以無苔,水不可以無藻,喬木不可以無藤蘿,人不可以無癖。
賞花宜對佳人,醉月宜對韻人,映雪宜對高人。
藝花可以邀蝶,累石可以邀雲,栽松可以邀風,貯水可以邀萍,築台可以邀月,種蕉可以邀雨,植柳可以邀蟬。
樓上看山,城頭看雪,燈前看月,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境。
梅邊之石宜古,松下之石宜拙,竹旁之石宜瘦,盆内之石宜巧。
有青山方有綠水,水惟借色于山;有美酒便有佳詩,詩亦乞靈于酒。
鏡不幸而遇蟆母,硯不幸而遇俗子,劍不幸而遇庸将,皆無可奈何之事。
【論花與美人】
花不可見其落,月不可見其沉,美人不可見其夭。
種花須見其開,待月須見其滿,著書須見其成,美人須見其暢适,方有實際;否則皆為虛設。
看曉妝宜于傅粉之後。
貌有醜而可觀者,有雖不醜而不足觀者;文有不通而可愛者,有雖通而極可厭者。此未易與淺人道也。
以愛花之心愛美人,則領略自饒别趣;以愛美人之心愛花,則護惜倍有深情。
美人之勝于花者,解語也;花之勝于美人者,生香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香而解語者也。
養花膽瓶,其式之高低大小,須與花相稱;而色之淺深濃淡,又須與花相反。
凡花色之嬌媚者,多不甚香;瓣之千層者,多不結實。甚矣全才之難也!兼之者,其惟蓮乎!
梅令人高,蘭令人幽,菊令人野,蓮令人淡,春海棠令人豔,牡丹令人豪,蕉與竹令人韻,秋海棠令人媚,松令人逸,桐令人清,柳令人感。
所謂美人者,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柳為态,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膚,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吾無間然矣。
天下無書則已,有則必當讀;無酒則已,有則必當飲;無名山則已,有則必當遊;無花則已,有則必當賞玩;無才子佳人則已,有則必當愛慕憐惜。
媸顔陋質,不與鏡為仇者,亦以鏡為無知之死物耳?使鏡而有知,必遭撲破矣。
買得一本好花,猶且愛護而憐惜之;矧其為“解語花”乎!
若無詩酒,則山水為具文;若無佳麗,則花月皆虛設。才子而美姿容,佳人而工著作,斷不能永年者。匪獨為造物之所忌,蓋此種原不獨為一時之寶,乃古今萬世之寶,故不欲久留人世,以取亵耳。
【論山水】
物之能感人者:在天莫如月,在樂莫如琴,在動物莫如鵑,在植物莫如柳。
為月憂雲,為書憂蠹,為花憂風雨,為才子佳人憂命薄,真是菩薩心腸。
昔人雲:“若無花月美人,不願生此世界。”予益一語雲:“若無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
山之光,水之聲,月之色,花之香,文人之韻緻,美人之姿态,皆無可名狀,無可執着;真足以攝召魂夢,颠倒情思。
因雪想高士,因花想美人,因酒想俠客,因月想好友,因山水想得意詩文。
有地上之山水,有畫上之山水,有夢中之山水,有胸中之山水。地上者妙在丘壑深邃;畫上者妙在筆墨淋漓,夢中者妙在景象變幻,胸中者妙在位置自如。
遊曆之山水,不必過求其妙,若因之蔔居,則不可不求其妙。
筍為蔬中尤物,荔枝為果中尤物,蟹為水族中尤物,酒為飲食中尤物,月為天文中尤物,西湖為山水中尤物,詞曲為文字中尤物。
遊玩山水,亦複有緣;苟機緣未至,則雖近在數十裡之内,亦無暇到也。
鏡中之影,着色人物也,月下之影,寫意人物也;鏡中之影,鈎邊畫也,月下之影,沒骨畫也。月中山河之影,天文中地理也;水中星月之象,地理中天文也。
【論春秋】
春者,天之本懷;秋者,天之别調。
古人以冬為“三餘”,予謂當以夏為“三餘”:晨起者夜之餘,夜坐者晝之餘,午睡者應酹人事之餘。古人詩曰:“我愛夏日長,”洵不誣也。
律己宜帶秋氣,處世宜帶春氣。
詩文之體得秋氣為佳,詞曲之體得春氣為佳。
【論聲】
春聽鳥聲,夏聽蟬聲,秋聽蟲聲,冬聽雪聲;白晝聽棋聲,月下聽箫聲,山中聽松聲,水際聽欸乃聲,方不虛此生耳。若惡少斥辱,悍妻诟谇,真不若耳聾也。
聞鵝聲如在白門;聞橹聲如在三吳,聞灘聲如在浙江;聞羸馬項下鈴铎聲,如在長安道上。
凡聲皆宜遠聽,惟琴聲則遠近皆宜。
松下聽琴,月下聽蕭,澗邊聽瀑布,山中聽梵呗,覺耳中别有不同。
水之為聲有四:有瀑布聲,有流水聲,有灘聲,有溝浍聲。風之為聲有三:有松濤聲,有秋葉聲,有波浪聲。雨之為聲有二。有梧葉荷葉上聲,有承檐溜竹筒中聲。
【論雨】
雨之為物,能令日短,能令夜長。
春雨如恩诏,夏雨如赦書,秋雨如挽歌。
春雨宜讀書,夏雨宜卉棋,秋雨宜檢藏,冬雨宜飲酒。
吾欲緻書雨師:春雨宜始于上元節後,至清明十日前之内,及谷雨節中;夏雨宜于每月上弦之前及下弦之後;秋雨宜于孟秋季秋之上下二旬;至若三冬,正可不必雨也。
【論風月】
新月恨其易沉,缺月恨其遲上。
月下聽禅,旨趣益遠;月下說劍,肝膽益真;月下論詩,風緻益幽;月下對美人,情意益笃。
玩月之法:皎潔則宜仰觀,朦胧則宜俯視。
春風如酒,夏風如茗,秋風如煙,冬風如姜芥。
【論閑與友】
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
能閑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閑。
人莫樂于閑,非無所事事之謂也。閑則能讀書,閑則能遊名勝,閑則能交益友,閑則能飲酒,閑則能著書。天下之樂,孰大于是?
雲映日而成霞,泉挂岩而成瀑。所托者異,而名亦因之。此友道之所以可貴也。
上元須酌豪友,端午須酌麗友,七夕須酌韻友,中秋須酌淡友,重九須酌逸友。
對淵博友,如讀異書;對風雅友,如讀名人詩文;對謹饬友,如讀聖賢經傳;對滑稽友,如閱傳奇小說。
一介之士,必有密友。密友不必定是刎頸之交。大率雖千百裡之遙,皆可相信,而不為浮言所動;聞有謗之者,即多方為之辯析而後已;事之宜行宜止者,代為籌畫決斷;或事當利害關頭,有所需而後濟者,即不必與聞,亦不慮其負我與否,竟為力承其事,此皆所謂密友也。
求知己于朋友易;求知己于妻妾難;求知己于君臣則尤難之難。
發前人未發之論,方是奇書;言妻子難言之情,乃為密友。
鄉居須得良朋始佳。若田夫樵子,僅能辨五谷而到晴雨,久且數未免生厭矣。而友之中又當以能詩為第一,能談次之,能畫次之,能歌又次之,解者又次之。
【與讀書】
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老年讀書,如台上玩月。皆以閱曆之淺深,為所得之淺深耳。
能讀無字之書,方可發驚人妙句;能會難通之解,方可參最上禅機。
古今至文,皆血淚所成。
《》是一部怒書,《》是一部悟書,《》是一部哀書。
文章是案頭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
讀書最樂,若讀史書,則喜少怒多,究之怒處亦樂處也。
讀經宜冬,其神專也;讀史宜夏,其時久也;讀諸子宜秋,其緻别也;讀諸集宜春,其機暢也。
文人講武事,大都紙上談兵;武将論文章,半屬道聽塗說。
喜讀書者,無之而非書:山水亦書也,棋酒亦書也,花月亦書也。善遊山水者,與之而非山水:書史亦山水也,詩酒亦山水也,花月亦山水也。
昔人欲以十年讀書,十年遊山,十年檢藏。予謂檢藏盡可不必十年,隻二三載足矣。若讀書與遊山,雖或相倍蓗,恐亦不足以償所願也。必也如黃九煙前輩之所雲:“人生必三百歲”而後可乎?
古人雲:“詩必窮而後工。”蓋窮則語多感慨,易于見長耳。若富貴中人,既不可憂貧歎賤,所談者不過風雲月露而已,詩安得佳?苟思所變,計惟有出遊一法。即以所見之山川風土,物産人情,或當瘡痍兵燹之餘,或值旱澇災祲之後,無一不可寓之詩中,藉他人之窮愁,以供我之詠歎,則詩亦不必待窮而後工也。
【論一般生活】
“情”之一字,所以維持世界;“才”之一字,所以粉飾乾坤。
甯為小人之所罵,毋為君子之所鄙;甯為盲主司之所擯棄,毋為諸名宿之所不知。
人須求可入詩,物須求可入畫。
景有言之極幽,而實蕭索者,煙雨也;境有言之極雅,而實難堪者,貧病也;聲有言之極韻,而實粗鄙者,賣花聲也。
躬耕吾所不能,學灌園而已矣;樵薪吾所不能,學剃草而已矣。
一恨書囊易蛀;二恨夏夜有蚊;三恨月台易漏;四恨菊葉多焦;五恨松多大蟻;六恨竹多落葉;七恨桂荷易謝;八恨薜蘿藏虺;九恨架花生刺;十恨河豚多毒。
窗内人于窗紙上作字,吾于窗外觀之,極佳。
當為花中之萱草,毋為鳥中之杜鵑。
值太平世,生湖山郡,官長廉靜,家道優裕,娶婦賢淑,生子聰慧,人生如此,可雲全福。
胸藏丘壑,城市不異山林;興寄煙霞,閻浮有如蓬島。
清宵獨坐,邀月言愁;良夜孤眠,呼蛩語恨。
居城市中,當以畫幅當山水,以盆景當苑圃,以書籍當朋友。
延名師訓子弟,入名山習舉業,丐名士代捉刀,三者都無是處。
方外不必戒酒,但須戒俗;紅裙不必通文,但須得趣。
厭催租之敗意,亟宜早早完糧;喜老衲之談禅,難免常常布施。
萬事可忘,難忘者名心一段;千般易淡,未淡者美酒三杯。
酒可以當茶,茶不可以當酒;詩可以當文,文不可以當詩;曲可以當詞,詞不可以當曲;月可以當燈,燈不可以當月;筆可以當口;口不可以當筆;婢可以當奴,奴不可以當婢。
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間大不平,非劍不能消也。
忙人園亭,宜與住宅相連;閑人園亭,不妨與住宅相遠。
有山林隐逸之樂而不知享者:漁樵也,農圃也,缁黃也。有園亭姬妄之樂而不能享、不善享者:富商也,大僚也。
痛可忍,而癢不可忍;苦可耐,而酸不可耐。
閑人之硯,固欲其佳,而忙人之硯,尤不可不佳。娛情之妾,固欲其美;而廣嗣之妾,亦不可不美。
鶴令人逸;馬令人俊;蘭令人幽;松令人古。
予嘗欲建一無遮大會,一祭曆代才子,一祭曆代佳人。俟遇有真正高僧,即當為之。
美味以大嚼盡之,奇境以粗遊了之,深情以淺語傳之,良辰以酒食度之,富貴以驕奢處之,俱失造化本懷。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