顔真卿與晉唐一體化
■姜壽田
中國書協學術委員會委員
《書法導報》副總編輯
河北美院書法學院學科建設與史論研究所所長
我們研究顔真卿書法,首先自然觸及中國書法史上的一個核心問題:晉唐丕變。顔真卿書法在唐代的确立具有什麼價值?這是在很多方面需圍繞并必然要面臨、探尋的問題。雖然有些問題一時難以得出結論,但是從宏觀的意義來說,如何從王羲之的晉韻中走出,是初唐書法最終要解決的問題。從初唐到盛中唐,唐代書法面臨着不同的書史課題。初唐是确立王羲之書聖地位并融合書法南北問題,至盛中唐即面臨走出王羲之的問題。張懷瓘抑羲揚獻“神格論”的确立,是在晉唐丕變完成之後,唐代書法謀求盛唐氣象與進一步藝術化和文人化的發展嬗變。如楷書至魏晉雖已基本成熟,但體現盛唐氣象的擘窠楷書還需等到顔真卿出現才可能産生。草書方面王羲之則已完成了草書的文人化範式,并将草書提升到哲學形而上的精神層面。在唐代繼續推動草書本體發展,特别是從今草到狂草的發展演變過程中,顔真卿對張旭篆籀筆法的傳脈直接影響到懷素,從而對唐代狂草起到重大推動作用。顔真卿雖然不以草書特别是大草見長,但是由于在唐代筆法傳脈上的特殊地位使他承上啟下,直接啟蒙了懷素大草。由此,顔真卿在整個唐代,于盛唐氣象的建構上他是令人無法回避的,甚至是第一人。由于顔真卿的存在,從而建立起晉唐一體化的書史範式。
懷素《自叙帖》(局部)
這主要表現在顔真卿上承張旭篆籀筆法,又下開懷素狂草篆籀風氣。懷素是師承顔真卿的。顔魯公在《〈懷素上人草書歌〉序》中對懷素草書有很高評價:“開士懷素,僧中之英,氣概通疏,性靈豁暢。精心草聖,積有歲時。江嶺之間,其名大著。”而他也真切述及早年追随張旭的學書經曆:“羲、獻茲降,虞、陸相承,口訣手授。以至于吳郡張旭長史,雖姿性癫逸,超絕古今,而模楷精法詳,特為真正。真卿早歲,常接遊居,屢蒙激昂,教以筆法,資質劣弱,又嬰物務,不能懇習,迄以無成。追思一言,何可複得。忽見師作,縱橫不群,迅疾駭人,若還舊觀,向使師得親承善誘,函挹規模,則入室之賓,舍子奚适。嗟歎不足,聊書此以冠諸篇首。”
懷素通過顔真卿一改早年研悟王羲之手劄風格,而将張旭篆籀狂風發揚光大——以狂繼癫——對晉人今草筆法加以拓化轉換,确立起唐型狂草典範,與晉型草書并駕。從草書風格史的典型來看,唐型狂草是晉型草書的拓展與轉換。而從筆法傳承來說,如沒有顔真卿的筆法啟蒙與傳脈,懷素狂草筆法則難以形成與确立。這種篆籀筆法從初唐陸彥遠到張旭,再至顔真卿複傳脈懷素,經曆了初唐書史百年積澱。顔真卿對唐代草書筆法的影響即如上述,而在楷書方面,顔真卿同時推動了唐代楷書的轉型。如他對歐陽詢尚骨力的北派楷書加以變革,融入中原碑榜之氣與篆籀筆法,由峻厲轉為沉雄,而與歐陽詢、薛稷、褚遂良初唐楷書風格大異其趣。同時,對虞世南晉楷一系遒媚楷書風格,也構成強烈沖擊與轉換,确立盛中唐楷書範式。從源頭追溯,顔體楷書無疑也發源北碑。如魏碑中的《元鑽遠墓志》《元桢墓志》《劉懿墓志》以至北齊唐邕寫經、四山摩崖等皆對顔體的形成起到塑型作用。而顔真卿超越古法之處在于,他突破歐陽詢、薛稷等書家對北碑的固守及虞世南對南派的因循,而是适應初唐以來追尋盛唐氣象的書史要求,對南北書風加以融彙變革,以中原篆籀筆法為主導,融合北碑,創造出體現盛唐氣象、雄深博大的顔體風格。
張旭《古詩四帖》(局部)
由此,顔真卿在唐代是同時推動唐代楷書與草書轉型的軸心人物,也标志着晉唐一體化的建構與發端。從晉唐一體化建構之後,它就構成書史軸心。任何一個書法時代都無法回避。可以說,唐代之後,書法史上出現的核心問題即為晉唐筆法問題。如唐代發端的《蘭亭序》問題即此。《蘭亭序》筆法,唐人解釋不清,之後構成書法史的公案,一直延續到20世紀仍是衆說紛纭,難成定論。當唐人張旭、顔真卿、懷素建立起唐人筆法體系之時,王羲之筆法的真實性,也構成重大書史問題。但是唐人在完成了自身筆法體系建構之後,這個問題便被擱置了。除了初唐孫過庭把魏晉筆法作了轉瞬即逝的天才性發揮之後,緊承唐人,宋人面對的就不是孤立的王羲之筆法問題,而是整合性的晉唐筆法問題。如何理解認識王羲之,如何認識魏晉筆法,宋人作了他們自身的選擇,即回避了對王羲之筆法本源性的探尋,而将更多的注意力凝聚到唐人身上。
顔真卿在唐代書法史上的典範意義,在于他通過對陸彥遠、張旭的筆法傳脈和對懷素的筆法啟蒙,突破晉人筆法範式,同時在楷書、草書兩個創作領域确立了盛唐氣象,從而走出對晉人的追随、同襲,創立盛唐書法之典範,從而與晉人并駕,确立晉唐一體化書史軸心。
由此,顔真卿在唐代書法史上的地位是自不待言的,但由于作為一代書家書史地位的确立,需經過一個長時段書史認識檢驗與評判過程,因而顔真卿書史地位的确立最終是由宋人完成的。
宋人對顔真卿書史地位的确立,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它有類于唐人對王羲之典範地位的确立,因而在宋人對顔真卿的接受評介中,顔真卿是無與倫比的,他令人震驚地超越王羲之,而成為宋人眼中書法“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的書法偉人。
蘇東坡的原話是這樣說的:
知者創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君子之于學,百工之于技,自三代曆漢至唐而備矣。故詩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韓退之,書至于顔魯公,畫至于吳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
與此同時,朱長文在《續書斷》中,将顔真卿推為神品之首。神品3人:顔真卿、張長史、李陽冰,而虞世南、歐陽詢、褚遂良、徐浩、陸柬之等16人則屈居妙品。宋人通過對顔真卿的接受與評價,真切明确地表明了宋代的書法審美價值取向。也即是說宋人不是傾向于晉人,而是通過唐人建立起自身審美風格與筆法體系。這主要體現在對顔真卿的推崇宗法上,關于這一點,朱長文在《續書斷》中表述得非常清楚:
自羲、獻以來,未有如公者也。其真行絕妙,所謂如長空遊絲,蟲網絡壁者。吾于《蔡明遠帖》見之。公正書及真行逾妙及神,及草,蓋有之矣,恨未見也。或曰:公之于書,殊少媚态,又似太露筋骨,安得越虞、褚而偶羲、獻耶?答曰:公之媚非不能,恥而不為也。退之嘗雲“羲之俗書趁姿媚”,蓋以為病耳。求合流俗,非公志也。又其太露筋骨者,蓋欲不踵前迹,自成一家,豈與前輩競其妥帖妍媸哉!今所傳《千福寺碑》,公少為武部員外時也,遒勁婉熟,已與歐、虞、徐、沈晚筆相上下,而魯公《中興》以後,筆迹迥與前異者,豈非年彌高學愈精耶?以此質之,則公于柔媚圓熟,非不能也,恥而不為也。自秦行篆籀,漢用分隸,字有義理,法貴謹嚴,魏、晉而下,始減損筆畫以就字勢,惟公合篆籀之義理,得分隸之謹嚴,放而不流,拘而不拙,善之至也。
由此,宋人通過對顔魯公筆法風格體系的梳理诠釋及書史地位的确立,同時也确立了自身的書史價值定位。從宋代開始,書法史的軸心問題,即是圍繞晉唐筆法與觀念進行,或做加法,或做減法,塑造了宋代之後的帖學曆史。到了元代,魏晉筆法異化衰頹,帖學趨向末流,最後導緻清代碑學的産生。清代碑學的産生意味着帖學的中斷。針對帖學危機,碑學就是一針強心劑。但清代碑學内部諸家都有自己一套說詞,而且相互排斥。以至當代還有學者認為碑學無筆法。
清代碑學統治帖學兩個世紀之後,繼續對當代書法發生影響和效力,而對顔真卿的誤讀,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由清代碑學造成的,由于清代碑學對唐碑作了全面批判否定,以至于當代對顔體楷書包括唐楷就視如少兒習字的入門之體,這無疑是大有問題的。既然在晉唐一體化中,顔魯公書法處于與王羲之并駕地位,對顔體包括唐代書法就應有新的認識與理解,這種認識與理解反饋到當代書法創作中,就應會給當代書法注入新的審美因素與價值理想。在這裡強調推崇或倡導顔真卿書法,并不是從一般書體意義上來诠釋顔真卿,而是立足其審美、文化精神包括家國情懷,而從宏觀書法史的把握推動方面,去重新認識接受顔真卿書法。因為顔真卿書法是一個博大精深的體系,體現出藝成而上的崇高,而不僅僅是唐楷的集大成者。他在中國書法史上産生了持久而廣泛的重大影響。曆代書法巨匠如楊凝式、蘇東坡、倪元璐、傅山、金農、劉墉、何紹基、趙之謙等都對他有所取法而彪炳書史。當代書法為什麼就不能夠從顔真卿書法本源找尋新的創作動力?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