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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由巷的風流際會

《姑蘇晚報》2022年11月21日 B05版

  簡雄

  在古城樂橋北堍,蘇州古舊書店北側有一條巷子叫吉由巷,《[洪武]蘇州府志》記作“吉油巷”。王謇《宋平江城坊考》“吉油巷”條記:“康熙《志》作'吉由巷’,雲'尚書巷’對。”尚書巷今稱怡園裡。顧震濤《吳門表隐》卷一記:“吉由巷内古石甚峻,明名醫鄭欽谕字三山所築,世有醫名,謂之假山鄭。”直到三山玄孫開山,仍住在這座叫“松岩小隐”的園子裡,今已蕩然,但它的故事留在了曆史記憶中。

  南渡成名醫

  北宋末年,金兵攻下汴梁,劫走徽、欽兩宗。宋廷一路南奔,最後落腳杭州,俗稱“南宋”。徽宗第九子趙構稱帝,史稱宋高宗。在高宗南渡過程中,有一位姓鄭的武顯大夫因“扈跸”有功,賜田松陵(今吳江)。他的子孫跟着外祖家李氏開始學醫,到七世祖鄭海,得官太醫院承事郎,這才在蘇州城内吉由巷定居。

  上述鄭氏家事,來自明清兩位大家,一位是“江左三大家”之一的吳偉業(1609—1672),字駿公,号梅村,太倉人。他與鄭欽谕是中表親,作《保禦鄭三山墓表》。另一位是被康熙稱為“老名士”的尤侗(1618—1704),字展成,晚号西堂老人,長洲(今蘇州)人,他與三山孫子鄭栉(1640—1690,字兼山)是親家,作《鄭兼山墓表》。吳梅村還說,鄭家祖上在宋仁宗天聖年間位極司空,五百餘年為士族。尤西堂則玩了個文字遊戲,弄出一道古文考試題。他是這樣“按”的:“鄭之先昉自宋武顯大夫扈跸南渡賜田松陵。”若句讀不同,則意思大變。是“鄭之先昉,自宋……”?還是“鄭之先,昉自宋……”呢?昉,《新華字典》釋為“起始”。檢索《宋史》,共有兩位叫“鄭昉”的,一位是湖南武岡縣學教授,修有《都梁志》二卷。另一個是仁宗末年陝西山陽令,因貪墨發配嶺外。都與這位七品武官武顯大夫無關。吳、尤兩位寫的都是墓表,自然不可能随意,而且梅村并沒有寫這位武顯大夫是誰。所以今從“起始”意而非“鄭昉”說。

  言歸正傳。《吳中名醫錄》有鄭欽谕傳,文字比較扼要,這裡再簡化整理一下:

  鄭欽谕(1586—1662),字三山,吳縣(今蘇州)人。“性孝友,沖和樂易,與之處者,如坐春風中。”醫道傳至三山,不僅傳承了祖上“帶下醫”即婦科,還兼精諸科,病者無論男女老少,沉痼疾患,一經三山診治,其病如失。時人将三山比作扁鵲操術。四方造請,饋遺所入,辄以濟人。行醫五十餘年,活人無算,名聞三吳。

  梅村文中還記述了三山救助吳門節義之士徐汧、楊廷樞落魄子孫的事。世态炎涼,兩家以前的朋友都“消失”了,而三山“非前有一言之托”,卻把女兒許配人家兒子,孫女許配人家孫子,還“處田宅,謀膏火,成就其門戶”。文中還特别叙述救助徐汧之子、名士徐枋潦倒困境的故事。可見三山不僅是位仁心名醫,為人“四海”,還有儒者重名節之義氣。

  西堂在文中記述道,三山鼎盛時,鄭家門庭若市,車船塞巷,還有不遠千裡來求醫者,而“賢士大夫多樂從之遊”。傳至兼山,剛出道即以醫術聞名,三十年來,所作所為,與祖父“無毫發之異”。祖孫三代人,“公卿以上,無不友也;孤寡以下,無不恤也;親故之家,無不周也;佛老之地,無不衛也。”

  史料筆記的零星記載還可窺見吉由巷鄭家園子的情形。如尤侗記述,“假山鄭”的來曆是因為家門前壘卷石為小圃。如《吳門表隐》卷七又記,門前有一頭石獅,有靈異,但壞了一隻腳。旁邊還有一具石磨盤,都是宋代古物。

  這樣一個仗義而高情商的名醫之家,公卿名門願與之交一點也不奇怪,但為什麼偏偏是吳梅村來寫那麼長的墓表呢?除了遠親因素,得用“曆史可能性小說”猜想,梅村為了一個人,她叫卞玉京。

  接納卞玉京

  明崇祯十三年(1640),三十二歲的吳偉業出任南京國子監司業,與“秦淮八豔”之一的卞玉京相遇,繼而上演了一場“此生終負卿卿”的情感大戲。有梅村詩為證:“玉京與我南中遇,家近大功坊底路。小院青樓大道邊,對門卻是中山住。”

  卞賽,一曰賽賽,字雲裝,白門(即南京)人,自稱玉京道人。明慧絕倫,工小楷,善畫蘭,琴妙得指法。十八歲遊吳門,僑居虎丘。餘懷《闆橋雜記》中還說她“喜作風枝袅娜,一落筆,畫十餘紙”。關于卞賽的生卒年,目前隻能在吳梅村衆多詩文中大體梳理出,約生于明天啟四年(1624),約卒于清康熙四年(1665)。《桃花扇》裡卞玉京以老旦出場,時間是崇祯癸未即崇祯十六年(1643),不過二十歲,孔尚任顯然把人家寫老了。

  卞玉京從南京到蘇州,又從蘇州回南京,一路追随吳偉業無果,便在清順治十年(1653)“歸于東中(今浙江紹興一帶)一諸侯”。據吳梅村記述,卞賽在東中鄭家過得不開心,不到一年,她把位置讓給了使女柔柔。離開東中,卞玉京這年冬天就到了蘇州。傳言她扁舟獨影,掩關學佛,不複作人世想矣。吳梅村卻說,蘇州一位老名醫接納了她。

  到底什麼消息準确呢?錢謙益決定八卦一回。蘇州籍士子孫漢儀《慎墨堂筆記》記述,梅村說的“東中一諸侯”為“鄭民部應臯”。民部即戶部,唐時避李世民諱,改稱戶部,遂沿用。鄭應臯系戶部高官。“甲午春”即順治十一年(1654)春,孫漢儀陪同錢謙益專程到訪蘇州吉由巷鄭三山家,證實卞玉京已經找到歸宿,但“終不出見賓客”。

  吳梅村在《過錦樹林玉京道人墓并傳》中記道:“保禦者,年七十餘,侯之宗人。”專門建了别業安頓卞玉京,生活優渥。梅村因與三山親戚,這樣才與玉京能夠在場面上見到。

  為了報答鄭欽谕,卞玉京用三年時間,“刺舌血”為老名醫抄《法華經》,書成又作一序文。大約十來年,一代名姬作别紅塵,葬在無錫惠山。

  正因為吳梅村總想“設置議題”,數字概念卻很差勁,年齡、時間都記得模糊(或許是故意的),給考訂卞玉京造成不少麻煩,需專文詳述。當年孟心史寫過《董小宛考》《橫波夫人考》,可惜沒寫《卞玉京考》。

  不能不說,卞玉京到鄭家這十幾年,給原本懸壺濟世的鄭家平添了文藝圈的巨大影響力。一場盛大雅集正在孕育。

  冒辟疆蘇州雅集

  清康熙丁巳即康熙十六年(1677)歲末,應該已是公元1678年初,冒辟疆攜全家來蘇州過年。這時,鄭家已是鄭欽谕孫子鄭兼山當家。兼山騰出吉由巷裡半個園子安頓冒家老小。有詩為證:“留賓自割東西宅,對客何分上下床。”

  冒襄(1611—1693),字辟疆,号巢民,如臯人。與陳貞慧、侯方域、方以智合稱“複社四公子”。明亡不仕。築水繪園,性喜交遊納客。《影梅庵憶語》成為明清小品文名篇。晚年将六十年師友交遊唱和詩文整理刊刻成《同人集》,成為研究這一時期社會文化現象的第一手史料。

  冒辟疆此行是應江蘇布政使丁思孔的邀請。蘇州文藝界為接待冒辟疆也做了大量準備工作。

  丁思孔,字景行,順治九年(1652)進士,《清史稿》有傳。他是漢鑲黃旗人。父親丁文盛原為明諸生,早在天啟年間就加入後金團隊,大清漢族元老。丁公庇護流寓江南的士子,當然就是康熙的“懷柔”姿态。這才使這群前朝遺老得以在蘇州深巷的一座宅院裡唱和離别悲喜。

  冒辟疆在吉由巷安頓下來,有《過訪鄭兼山賦贈》詩,并泛舟虎丘,看望當年複社同人朱隗(字雲子)弟朱陖(字望子),以及周順昌兩位公子周茂蘭(字子佩)、周茂藻(字子潔)。然後到常熟遊覽了虞山、劍門,看望了當年複社同人楊彜(字子常)、顧夢麟(字麟士)的後輩顧湄(字伊人),又到昆山拜訪了大學者、部級高官徐乾學(号健菴)。陪同冒大才子各縣走動的是常熟士子鄧林梓。

  鄧林梓(1620—1679),一名琳梓,字肯堂,号玉山,常熟唐市人。錢謙益弟子。順治十八年(1661)因奏銷案功名被革。康熙十八年(1679)以布衣薦博學鴻詞,未試卒于京。

  常熟畫家王翚(1632—1717,字石谷)應鄧林梓囑咐,專門臨趙孟頫《江南移家圖》,贈送給冒襄以示歡迎。

  蘇州城區方面也不示弱,擅長摹法元人的蘇州畫家高簡(1634—1707,字澹遊)也作《巢民移家江南圖》相贈。餘懷賦詩二首題款,并在自注中講述了與冒襄四十年的生死情。尤侗也贈詩歡迎。

  餘懷(1616—1696),字澹心,号曼翁,福建莆田人,僑居金陵。晚年隐居蘇州吉由巷對面的尚書巷。有《闆橋雜記》等傳世。

  蘇州文藝界為什麼要用書畫開場歡迎冒辟疆呢?原來,冒襄這次蘇州之行帶着兩位如夫人,皆為畫壇高手。一位叫蔡含(字女羅,蘇州人),一位叫金玥(字曉珠,昆山人)。2018年11月某全國拍賣會,曾出現冒氏這兩位少君聯袂花鳥之作《春色先來十二紅》,竟然就是蘇州吉由巷雅集時贈送餘懷夫人的畫作。

  轉眼到了這一年的除夕,一群士子官員陪着冒襄全家齊聚鄭家松岩小隐守歲。冒辟疆将兩位少君畫作贈送餘懷夫人,他在畫上題款雲:“春色先來十二紅。丁巳小年,客吳門之松岩小隐,及與四十年老友澹心長兄比鄰,命姬人仿元人筆意,用介春酒兼博嫂夫人一笑。同學弟冒襄題。”“介春酒”用的應該是《詩經》“為此春酒,以介眉壽”的典故。

  唱和開始了。專程從常熟趕來的鄧林梓抓阄得一“家”字,即賦七言八句,開首兩句:“詩壇酒社即為家,客裡何曾感物華。”冒襄和:“三吳疇昔擅名家,衰老重過憶夢華。”餘懷和:“尚書巷裡老夫家,梅蕊先開萼綠華。”吳绮(字園次,湖州知府)和:“是處天涯即當家,驚心節序鬓先華。”然後,餘懷又賦二首,冒襄接和……酒酣夜深,剪燈暢聊。鄧林梓留宿在松岩小隐,乘着酒興,又賦詩二首。從他的自注中則知,除夕參加雅集的還有陳貞慧之子、詩壇大家陳維崧(字其年,号迦陵),蘇州名士宋實穎(字既庭)等。

  戊午元旦即康熙十七年(1678)春節,雅集詩會繼續。肯堂拈得一“長”字。一群士子又開始唱和,而且參與的名單越來越長……

  這年春天是個閏三月。這場盛大的雅集一直持續到牡丹花開。徐乾學大宴賓客,冒襄應汪懋麟(号蛟門)邀請抱病參加,并與汪懋麟、吳绮等同作唱和長歌。《同人集》記錄的吳門雅集至此結束,冒辟疆留下一首六百字長詩《戊午遊吳倡和》。“更有平生言,惟君悉其底”,積壓幾十年的情感一瀉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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