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首頁 > 文化 > 正文

沈尹默|曆代名家學書經驗談輯要釋義一

漢漢・蔡邕《九勢》

蔡邕,字伯階,《後漢書》有傳。邕善篆,采李斯、曹喜之法,為古今雜體。熹平年間(172~176年),書石經,為世所師宗。梁蕭衍行稱其所書“骨氣洞達,爽爽如有神力”。後世說他有隸八體之妙。這篇《九勢》,文字不能肯定出于蔡邕之手,但比之世傳衛夫人加以潤色的李斯《筆妙》,較為可信。因其篇中所論均合于篆、隸二體所使用的筆法,即使是後人所托,亦必有傳授根據,而非妄作。再看後世之八法,亦與此适相銜接,也可作為征信之旁證。“夫書于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陰陽既生,形勢出矣。”

一切種類的文藝作品,都是一定的社會生活(包括自然界)在人們頭腦中反映的産物,書法藝術也不例外。自有人類社會以來,人們有感于周圍耳目所及,羅列萬有,變化無端,受到了這些啟示,不但效法自然仿制出了許多日常生活必需的用品,而且文化娛樂生活中所不可少的各種藝術的萌芽,同時也逐漸發生象形記事的圖畫文字,就是取象于天地日月山水草木以及獸蹄鳥迹而成的。大自然充滿着複雜的現象,這是由于對立着的陰陽交互作用而形成。這裡所說的“陰陽”,可當作對立着的矛盾來理解。相對地說來,陽動陰靜,陽剛陰柔,陽舒陰斂,陽虛陰實。自然的形勢中既包含着這些不同的矛盾方面,書是取法于自然的,那末,它的形勢中也就必然包含動靜、剛柔、舒斂、虛陰等等。就是說,書家不但是模拟自然的形質,而且要能成其變化。所以這裡說:“陰陽既生,形勢出矣。”我們知道,形是靜止的,勢是活動的;形是由変化來的勢交織所構成的。蔡邕上面幾句話裡,把書法根本法則應該是些什麼,已經揭示給我們了。這就是,書法不但具有各種各式的複雜形狀,而且要具有變動不拘的活潑精神。所以我國書法被人們認為是藝術,而且是高度的藝術,因為它産生之始就具備了這種性格。這些因素是内在的,是與字形點畫以俱來的,而不是從外面硬加上去的。“藏頭護尾,力在字中。下筆用力,肌膚之麗。”

這幾句話,是說寫字的工具如何使用,才能很好地發揮它的功能。字的形勢是由筆毫行墨形成的。因為字的形勢不僅是形質一方面的要求,而且要表現出活潑潑的精神意态,方始合格,所以這裡說到“藏頭護尾”。就是說,這管筆用的時候必須采取逆勢;若果平下順拖,那就用不出力來。逆人逆收,才能把力留在紙上,字中就覺得有力,這樣才能顯現出活潑的精神來。所以,前人評法書,總用“筆力驚絕”一語。唐朝韋陟見素草書筆力過人,便知其必有成就。這種筆的力是從哪裡來的?隻要看看衛夫人所說“點畫、波、撤、屈曲,皆須盡一身之而送之”就可以理解這個力就是寫字的人身上的力。怎樣オ能把身上的力通過這支筆毫輸送到紙上字中呢?這個關鍵,在于握筆的方法。前人使用這支筆,畢生辛,積累了一經驗、是指實、掌虛、掌豎、平、腕肘并起,再加上松開去運用筆毫,便能使全身氣力發揮作用、第小相、活一緻,随意輕重,無不适宜,全氣力然字中自然有力了。“下筆用力,”這年一看來,不甚可解但你試思一下、肌何以得麗,便易于明白。凡是活的肌膚,能有美的:如果是死的,必然相反地呈現出稿的色。有力オ能活,オ能顯示出生命力這是不言喻的事實。國:勢來不可止,勢去不可,筆軟奇怪生焉。”

這提出了"勢來”、“勢去”字樣。我們可以會到,凡實的形都是由虛的勢所來不斷構成的而其來去的動作,又是由活波波的不斷運行着的筆毫所起的作用。“不可止”、“不可遏”,正是說明人所控制着的筆毫,若有意若無意之間往複活動着,受人為的限制、又大部分出于自然而然,即米芾所說的“振迅天真,出于就外”。這種情形,是極其靈活無定的。這又與所用的工具有關,所以末句提出,“惟軟則奇怪生焉”。我國書法能成為藝術,與使用毛有極大關系。毛筆能形成奇異之觀,是由于它的軟性。這個狀是與刻甲骨文字的鐵刀和蘸漆汁書字的竹木硬筆相對面言的。哪怕是兔、狼毫以及其他獸毛毫,還是比它們要軟得多。

前面解的這幾節文字、連在一起,是一段總說。它述了書法的起源以及如何寫法、用什麼樣的工具來寫等等;最後特提到使用的工具,這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從漢字不斷發限的過程來看,前一階段是利用甲和竹簡、木版記載文字,所用的工具是鐵制成的刀和蘸漆汁的竹本制成的硬筆。随着用器物多式多地于便利民用,逐有了絹素和紙張,寫字的工具便造性地取毛制成軟性的筆毫。這樣一來,不但用起來方便、而且有助于發藝術性作用遂為法藝術創了有利條件。所以,自來書家總說要精于筆法,口談手手授,也都是教人如何合乎法則地使用這管筆。因此,想要講究書法的人,如果不知筆法就無異在斷港中航行,枉費氣力,不能登岸。唐朝陸希聲曾說過一句話:“古之善書者,往住不知筆法。在前人摸索筆法的時代,當然不免有這樣的情況,有時能做了,而還不能說,這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階段。經過了無數人長時期的研究,把使用毛筆的規律摸清楚了,遂由實踐寫成了理論。今天,我們有條件利用曆代書家的理論為指南,更好地運用筆法技巧,寫出我們這一時代的好字,為新社會服務。這樣的要求,我認為是極合乎情理的。這裡,我想順便把公權的《筆偈》解釋一下,作為學書人之助。《筆偈》見于宋朝錢易所著的《南部新書》中,是這樣四句話:“圓如錐,捺如鑿,隻得人,不得卻。”雖然隻有短短十二個字,卻能把毛筆的性能功用,概括無遺。向來贊頌好筆,說它有四德,就是尖、齊、圓、健。偈中之“圓如錐”,揭示了圓和尖兩者;“捺是把筆毫平在紙上,平鋪的筆亳就形成了齊;用錐、鑿等字樣,不但形象化了尖和齊,而且含有剛健的意義,這是明白不過的。“隻得入,不得卻”,是說筆毫也和錐、鑿的用場一樣,所以向來有入木三分,力透紙背,落筆輕、着紙重等等說法。認識了毛筆的功能,就能理解如何用法,可以得心應手。在點畫運行中,利用它的尖、可以成圓筆:利用它的齊,就能成方筆。王羲之的轉左右,就是這樣利用毛筆的。它的轉便圓、便方,如此在點畫中住複運行、就可以得方圓随時結合的妙用。一句話,就是利用它的軟性。利用得好,便可以收到意外之奇的效果。

“凡落筆結字,上皆覆下,下以承上,使其形勢遞相映帶,無使勢背。”

這一節是總說一個字由點畫連結而成的形勢。以下幾節分别說明點畫中的不同筆勢。從這一節到篇末共計九節,故名“九勢”。這裡要解釋一下,何以不用“法”字而用“勢”字。我想前人在此等處是有深意的。“法”字含有定局的意思,是不可違反的法則;“勢”則處于活局之中,它在一定的法則下,因時地條件的不同,就得有所變易。蔡邕用“勢”字,是想強調寫字既要遵循一定的法則,但又不能死守定法,要在合平法則的基礎上有所變易,有所活用。有定而又無定,書法妙用,也就在于此。


既是總說一個字的形勢,而每個字都是由使毫行墨而成,點畫之間,必有連結,這裡就要體會到它們的聯系作用,不能是隻看外部的排比。實際上,它們是有一定的内在關系的。點畫與點畫之間,部分與部分之間都是如此。不然,就隻能是平闆無生氣的機械安排,而不能顯示出活生生的有機的神态。必須“使其形勢遞相映帶”,才會表現出活的生命力,而引人人勝,不是一東枯柴,一盤散沙,令人無所感染。接又鄭重中說一“無使勢背。勢若背了、四分五裂,不成一個局面,這是書家所最忌的。但是,我們要理解,一個字既然有逆相映帶之處,必然不能隻是一味相向,它必然也會出現相背的姿勢,這是很合平必然規律的。這裡說的背,是相對性的,能起相反相成的作用的。“無使勢背”句中之背,是指絕對的背,它是破壞内在聯系的。我的看法,“無使勢背”,簡直指不成形而言,不合理的向背而言,自然也包含不當向而向的成分在内,因而破壞了整體結構、總起來說就是勢背。

一般學字的人,總喜歡從結構間架人,而不是從點畫下工夫。這種學方法,恐怕由來已久。這是不着眼在筆法的一種學習方法。一般入們們所要求的隻是字畫整齊,表面端正,可以速成,如此而已。在實用方面說來,做到這樣,已經是夠好的了。因為,講應用有了這樣标準,便滿意了。但從書法藝術這一方面看來,就非講究筆法不可。說到筆法,就不能離開點畫,專講間架,是不能入門的,為什麼這樣說?請看看後面幾條所載,這個道理就可以弄清楚了。這段文字講落筆結字,也是着重談形勢,而不細說間架,就因為間架是死的,而形勢才是活的、隻注意間就容易死闆,那就談不上藝術性了。上面提出的“上覆下承”,也還是着重講有映帶的活形勢,而不是指死闆闆的間架。

“轉筆,宜左右回顧,無使節目狐露。”

這裡所說的“轉”,是筆毫左右轉行,就是王羲之用筆轉左側右之轉,就是孫過庭《書譜》中執、使、轉、用之轉,而不是僅僅指字中轉角屈折處之轉,更不是用指頭轉動筆管之轉。凡寫書必當使筆毫圓轉運行,オ能形成婉而通的形勢。它在點畫中行動時,是一線連續着而又時時帶有一些停頓傾向,隐隐若有階段可尋。連和斷之間,有着可分而不可分的微妙作用。在此等處,便揭示出了非“左右回顧”不可的道理。不然,便容易“使節目孤露”。要渾然天成不覺得有節目,才能使人看不礙眼。自從簡化書為隸體以後,遂破圓為方了。筆畫一味的方,是不耐看的,褶折多了,節目必然更加突出,尤其要注意到方圓結合着用筆才好。領會了轉筆的意義,就可奏效。

“藏鋒、點畫出入之迹,欲左先右,至回左亦爾。”

藏鋒和中鋒往往混為一談,這是不對的。單是藏着鋒尖,是不能很好地解決中鋒問題的;必須用下面所說的藏頭護尾,才能做到。“藏鋒”的意義和用場,這裡說得極為明确:“點畫出之迹”,就是指下筆和收筆處,每一個點畫,當其落筆時必然是筆的鋒尖先着紙,收筆時總得提起來,也必然是筆鋒後離紙,所以形成點畫出入之迹的是鋒尖。我們知道,點畫要有力,筆的出入都必須取逆勢,相反适可相成,所以必須用藏鋒。故下面接着說“欲左先右,至回左亦爾。”這與轉筆的左右回顧是一緻的。自來書家要用無住不收、無垂不縮的筆法,就是這個緣故。無論篆、隸、楷、行、草都須如此。

“藏頭,圓筆屬紙,令筆心常在點畫中。”
“護尾,點畫勢盡,力收之。”

“藏峰”、“護尾”之用,是寫字的最關重要的筆法,因為非這樣做不容易使筆力傾注人字中。“圓筆屬紙”是說當筆在紙上了以後,按捺下去,使它平鋪,就是向來書家所說的萬毫齊力,平鋪紙上,也就是落筆輕、着紙重的用法。這樣一來,筆心(被外面短一些的副毫所包着的一撮長一些的,從根到尖,這就是筆心)就可以常常行動在點畫當中,而不易偏倚,筆筆中鋒,就能做到。所以我說,藏鋒和中鋒不能混為一談。僅會用藏鋒,不能就說是已經會用中鋒了。“護尾”之義,亦複如此,也是要用全力收毫,回收鋒尖,便算做到護尾。這也和藏鋒一樣,無論篆、隸、楷、行、草體,都非如此不可。


“疾勢,出于啄磔之中,又在豎筆緊趯之内。”

前面四節,所說的是貫穿于各種點畫中間共同使用的方法。從這一節以下,則分别述說不同點畫各有它所适宜的不同行筆方法。“疾勢”是宜用于“啄磔”和“筆”的。啄、磔、趯三者都是篆體中所無,自從有了隸字以後出現的。啄是短的撤。為什麼把它叫作啄?是用鳥嘴啄取食物來形容它那種急遺而有力的姿勢。磔有撐張開來的意思,又叫作波,是取它具有曲折流行之态,流俗則一般叫作,是三過筆形成的,所以有一波三折之說。開始一折短,行筆宜快些中間一折長些,要放緩行筆:末了一折,又要快行筆,近出鋒處,一按收。這都是須用疾勢的地方。又說“豎筆緊之内”,因為趯也是極短的筆畫,非疾行筆就不能健勁有力,如人用腳踢東西,緩了就不能起作用。但隸體之趣,與楷體之趯,筆勢雖然相同,而在字體中的位置則不盡相同。看看下文,便知其詳。此節豎筆緊,則是楷書所常見的。此處為什麼要下一“緊”字,因為豎筆就是直筆,直下筆必須提着按行下去筆毫常是攝墨内斂,是處于緊而不散的狀态中的。須快行筆,便隻能微駐随即趯出,故謂之緊趯。趯也叫作挑。

“掠筆,在于趯鋒峻趯用之。”

“掠”是長形的撇,是豎筆行至半途變中行為偏向左行的動作。當它将要向左偏時,筆毫必須路微按下去一些,便顯得筆畫粗些然後作收,是把緊行的放散了一些的故,所以這裡用鋒說明它。有散走之意義,因此之故,這裡的“趯”不能不加上ー個“峻”字,使緩散筆緻改為緊張行動,方合趣的用處。這兩節中的趣法,是一緻的;但因為它所承接的筆勢有緊攝和緩散的區别,所以本節說明要“峻趯”以防失勢,不是有兩種趣法。


“澀勢,在于緊駃戰行之法。”

行筆不但有疾和緩,而且有澀和滑之分。一般地說來,緩和滑容易上手,而疾和澀較不易做到,要經過一番練習オ會使用。當然,一味疾,一味澀,是不适當的,必須疾緩澀滑配合着使用才行。澀的動作并非停滞不前,而是使毫行墨要留得住。留得住不等于不向前推進,不過要緊而快(文中“”字即快字)地“戰行”。“戰”字仍當作鬥解釋。戰鬥的行動是審慎地用力推進,而不是無阻礙的,有時還得退卻一下再推進,就是《書普》中所說的切挫。這樣才能正确理解的意義。書家有用“如掌上水船,用盡氣カ仍在原處”來作比方,這也是極其确切的。

“橫鱗、豎勒之規。”

橫、豎兩者,在字的結構中是起着骨幹作用的筆畫,故專立一節來說明用筆之規。就是魚的鱗甲。是具有依次相疊着而平生的形狀。平而實際不平。勒的行動就像勒馬缰繩那樣,是在不斷地放的過程中而起到時時加以收緊的作用。這兩者都是應用相反相成的規律的。不平和平,放開和收緊,互相結合,オ能完成橫、豎兩畫合法的筆勢。我國古籍中,亦曾經有過“無平不陂、無往不複”的說法,這本是一種正規律。書法藝術也必然具有同樣的規律,不可能有例外。作一橫若果是一味齊平,作一豎如果是一直下,是用不出筆力來的。無力的點畫形象,必然是死躺在紙上的。死的點畫怎能拟議活的形象,那還成個什麼藝術!這自然是為隸書說法,但楷體亦必須遵守這個規矩。

這篇文字後面,前人有附記一則,文如下:“此名《九勢》,得之,雖無師授,亦能妙合古人。須翰墨功多,即造妙境耳。”這幾句話,說得雖甚簡單不過是贊頌《九勢》有助于書法,但值得我們把它聞明一下。《九勢》自然是經過無數人的實踐才把它總結成為理論而寫定的。想要說明前人理論是否正确,還須經過學習者的認真實踐。所以這附記中說“得之”此二字極有重要意義,這個“得”,是指學習的人要把《九勢》用法不但弄清楚,會解說,而且要掌握這些法則,再經過辛勤練習,即文中所說“翰墨功多”才能進人妙境,這裡沒有其他捷徑可尋。理論必須通過實踐,才能真正被掌握。單是字面看懂了,實際說來是真正懂了嗎?不是。一到應用場合,往往又糊塗了。隻有到自己能應用了,能說懂。這樣的懂,オ算“得之”了,オ能算是自己的本領。知而不能行,是等子無所知。我們的師古,是為了建今。若果不能把經過批判而承接下來的好東西,全部掌握得住,遵循其規矩,加以改造創新,就不能做到古為今用。那末,我們就白白地有了這一份豐富的産業,豈不可惜!

版權說明:文章源于網絡,僅代表原作者觀點,網絡素材無從查證作者,原創作者可聯系我們予以公示!

你可能想看:

有話要說...

取消
掃碼支持 支付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