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習俗“體現着人們生存的基本狀态,或者說是人們生活的基本模式”,詩是“人生之詠唱”[1],自然也是反映社會生活的文化迹象。而作者的心态,也由其中的文句得以折射。古人詩作中描繪的“扪虱”畫面,告知我們一種人體寄生蟲怎樣介入了中國文化生活。[2]相關情形,可以作為研究古代文人心态的特殊的考察視點。
一
宋人謝維新編《古今合璧事類備要》後集卷九有“扪虱談世”一題。續集卷八作“扪虱談務”。另一部宋人編纂的類書《翰苑新書》前集卷七六也有題“扪虱而談當世”的内容。這些以“扪虱”為主要标識的故事,說的都是東晉十六國時期名士王猛的事迹。《太平禦覽》卷九五一引《續晉陽秋》曰:“鹹陽王猛,被缊袍而詣桓溫,面談當時之事。猛扪虱而言,旁若無人,溫察而奇之。”《晉書·苻堅載記下》寫道,王猛“博學好兵書”,“氣度雄遠”,隐居華陰山,“懷佐世之志,希龍顔之主,斂翼待時,候風雲而後動”。後來,“桓溫入關,猛被褐而詣之,一面談當世之事,扪虱而言,旁若無人。溫察而異之。”王猛進見桓溫時,披着質料粗陋的袍子,一面摸索虱子一面議論時政,旁若無人,使得桓溫不得不懷有敬重之心。王猛謝絕了桓溫賜予車馬,“拜高官督護,請與俱南”的好意,後來又與苻堅相交。據說苻堅結識王猛,“若玄德之遇孔明也”。後來王猛果然對後秦軍事政治成功有極大的貢獻。明人劉定之有《建言時務疏》,提出了十條建議,其中第七條說的是選用人才:“七曰選将。夫将材罕得,天之生将材,豈專在于将門乎?販缯屠狗之夫,而漢賴以王。被褐扪虱之人,而秦賴以伯。至于趙括者,豈非趙奢之子?然殒首于白起。王離者,豈非王翦之孫?然系頸于項羽。”他主張選将應當“不拘門地,或以勇力,或以計策,……庶乎拔十得五,聞一知二,将材由此而充矣。”(《名臣經濟錄》卷三)其中所謂“被褐扪虱之人,而秦賴以伯”,就是指王猛佐助苻堅強國的故
事。宋人李流謙《次韻大人書懷》:“雲翻雨覆不須論,扪虱何妨坐對溫。”(《澹齋集》卷六)也通過王猛“扪虱”故事的回顧抒情寄意。又如李綱《宿都峤山靈景寺》詩“攜家學龐公,扪虱笑王猛。采薇與散發,此志久已肯。嵇生非吾徒,幽憤醉方醒。”(《梁豀集》卷一五)南宋劉子翚《王猛扪虱》詩寫道:“劇談世事灞河濱,奇骨瓌姿兩絕倫。卻訝秦無豪傑至,坐中扪虱定何人。”(《屏山集》卷一五)林亦之《和李監倉谔欲遊龍卧山以海風大作不果往》詩也有對“王猛扪虱”的回憶:“為言有明月,公事且暫屛。騎驢學賈島,扪虱喚王猛。”(《網山集》卷一)後世如明人謝肇淛《北河紀餘》卷一記載聶大年《濟甯懷湯參将》詩所謂“卻憶元戎油幕下,幾時扪虱接清談”,也使人聯想到王猛事迹。
《晉書·顧和傳》記載的一則故事也有一處涉及類似“扪虱”的情節:王導主持揚州政務,顧和在他手下任從事之官,一次在官府門口遇見周顗。顧和正在“擇虱”,見到周顗到來,依舊神色平靜。由于有機敏的對話,周顗對王導說,你的下屬之中,有可以任朝廷大員的人才啊。年代更早的曆史記憶,則有《風俗通義·過譽》所見趙仲讓在大将軍梁冀府内“冬月坐庭中,向日解衣裘捕虱”的故事。嵇康、阮籍作品中,都有說到“虱”的内容,不過,中古相關文化遺存,依然以王猛故事最為著名。宋人高似孫撰《緯略》卷四說到唐代已經出現以“扪虱”為主題的畫作《扪虱圖》:“《扪虱圖》,唐人筆也。筆如絲縷,意度精到。扪虱乃王猛隐華山,桓溫入關,猛披褐谒之,一面談當代事,扪虱而言,傍若無人。”在說明文字中又列舉了趙仲讓、顧和、邢子才“扪虱”故事。
二
李白《贈韋秘書子春》詩已經有“扪虱”字樣:“徒為風塵苦,一官已白發。氣同萬裡合,訪我來瓊都。披雲覩青天,扪虱話良圖。留侯将绮裡,出處未雲殊。終與安社稷,功成去五湖。”(《李太白集注》卷九)與“扪虱”為對的,竟然是“披雲”。又《贈張相鎬二首》其一:“昔為管将鮑,中奔吳隔秦。一生欲報主,百代期榮親。其事竟不就,哀哉難重陳。卧病宿松山,蒼茫空四鄰。風雲激壯志,枯槁驚常倫。聞君自天來,目張氣益振。亞夫得劇孟,敵國空無人。扪虱對桓公,願得論悲辛。大塊方噫氣,何辭鼓青蘋。斯言傥不合,歸老漢江濱。”(《李太白集注》卷一一)所謂“扪虱話良圖”,“扪虱對桓公”,都是取王猛“扪虱”故事,寄托“報主”“安社稷”的壯志雄心。陸龜蒙《寄懷華陽道士》詩:“舊來扪虱知王猛,欲去為龍歎管甯。蟾魄幾應臨蕙帳,漁竿猶尚枕楓汀。”(《甫裡集》卷四)寫抒同樣胸懷。以“扪虱”對“為龍”。
“扪虱”這種看來極不潔極不雅的動作竟然能夠頻繁入詩,是我們讀宋代詩人作品的突出感受。
宋人王禹偁《故國子博士郭公忠恕》詩:“早佐襄陰幕,漢鼎入周室。失志罷屠龍,佯狂遂扪虱。”(《小畜集》卷四)也都以“虱”與“龍”為對,通過對“扪虱”的曆史記憶,表述了大略同樣的意境。西郊野叟《庚溪詩話》寫道:“宋景文有詩曰:‘扪虱須逢英俊主,釣鳌豈在牛蹄涔’,小物以大為對,而語壯氣勁,可嘉也。又東坡一聯曰:‘聞說騎鲸遊汗漫,亦嘗扪虱語悲辛’,則律切而語益奇矣。”(《說郛》卷八四上)陳元晉《贈劉賢良》:“刺手拔鲸何倜傥,劇談扪虱自風流”(《漁墅類稿》卷八),也是以“虱”與“鲸”為對。論者說“小物以大為對,而語壯氣勁”,其實“扪虱”正是借“小物”顯示其壯心勁氣。宋人晁說之《十二弟寄所和邵子文病中感懷之作複次韻寄子文》:“生平畎畝心,願被草木化。卧龍終佐漢,扪虱聊倚華。”(《景迂生集》卷五)程公許《贈吳郡諸居士》:“扪虱竟誰見,卧龍興何長。”(《滄州塵缶編》卷四)以“扪虱”與“卧龍”為對,暗藏之深意也是相似的。陸遊《即事》詩中,與“扪虱”對應的是“屠龍”:“渭水岐山不出兵,卻攜琴劍錦官城。醉來身外窮通小,老去人間毀譽輕。扪虱雄豪空自許,屠龍工巧竟何成。雅聞岷下多區芋,聊試寒爐玉糁羮。”(《劍南詩稿》卷三)元人陸文圭《和郭有章見贈韻》也寫道:“屠龍合讓高人手,扪虱才堪童子師”(《牆東類稿》卷一八),明人鄭潛《江上漫興》:“扪虱可談當世務,攀龍難遂濟時功”(《樗庵類稿》卷二),則是另一種“虱”“龍”之對。
有詩人将“扪虱”行為與“聞雞起舞”事并列,以表達文士心胸。宋人廖行之《月夜有懷二宋兄》詩寫道:“聞雞漫起狂夫舞,扪虱誰從隠士談。”(《省齋集》卷二)陸遊《病起書懷》詩也說:“酒酣看劍凜生風,身是天涯一秃翁。扪虱劇談空自許,聞雞浩歎與誰同。玉關歲晩無來使,沙苑春生有去鴻。人壽定非金石永,可令虛死蜀山中?”(《劍南詩稿》卷七)又如吳錫疇《次韻逢原偶興》詩:“扪虱坐談思傲睨,聞雞起舞歎衰殘。”(《蘭臯集》卷一)此外,後世又有明人藍仁《夜坐》試:“扪虱倦談當世事,聞雞還起濟時心。”(《藍山集》卷三)管時敏《哭鐘伯紀先生》詩:“曾經扪虱談天下,幾向聞雞起夜中。”(《蚓竅集》卷六)又何景明《與賈郡博宿夜話》:“聞雞起中夜,扪虱談當世。”(《大複集》卷九)“扪虱”和“聞雞”的對應關系,也說明這些“隐士”的胸中,又有“狂夫”之志,是暗自深藏對“當世事”“濟時心”的滿懷熱忱的。
“扪虱”,後來成為指代一種生活态度的符号,所顯示的精神境界,也是具有文化特色的。宋人晁公遡《聞範道卿将赴試成都作此勉之》:“歸時更過我,扪虱同倚桦。”(《嵩山集》卷八)說相聚時并坐“扪虱”,竟然成為接待友人的一種方式。
三
北宋名相王安石上朝時,曾經發生虱由領口“直緣其須上”的情形,于是有了“屢遊相須,曾經禦覽”的著名笑話。《遯齋閑覽》寫道:“荊公、禹玉熙甯中同在相府。一日同侍朝,忽有虱自荊公襦領而上,直緣其須上。顧之笑公不自知也。朝退,禹玉指以告公。公命從者去之。禹玉曰:‘未可輕去,辄獻一言以頌虱之功。’公曰:‘如何?’禹玉笑而應曰:‘屢遊相須,曾經禦覽。’荊公亦為之解頤。”(王珪《華陽集》附錄卷八)宋人趙汝鐩《虱》詩即用此典:“虱形僅如麻粟微,虱毒過于刀錐慘。上循鬓發貫绀珠,下匿裳衣綴玉糁。呼朋引類極猖獗,搖頭舉足恣餐啖。晴窗曉扪屢遷坐,雨床夜搔不安毯。急喚童子具湯沐,奔迸出沒似喪膽。童子蹙頞代請命,姑責戒勵後不敢。念其昔日到明光,曾遊相須經禦覽。”(《野谷詩稿》卷三)王安石本人其實也有“扪虱”詩句。明人葉子奇《草木子》卷四《談薮》說:“古人得意句,如王荊公‘青山扪虱坐,黃鳥挾書眠’,黃山谷‘人得交遊是風月,天開圖書即江山’,皆警語也。”王安石的“得意句”“青山扪虱坐,黃鳥挾書眠”,似乎隻吟得一聯,終未成章。葉夢得《石林詩話》寫道:“蔡天啟雲荊公每稱老杜‘鈎簾宿鹭起,丸藥流莺啭’之句,以為用意高妙,五字之楷模。他日公作詩得‘青山扪虱坐,黃鳥挾書眠’,自謂不減杜語,然不能舉全篇。餘嘗頃以語薛肇明,肇明後被旨編公集,求之終莫得。或雲公但得此一聯,未嘗成章也。”(《說郛》卷八三下)隻是半成品詩作中的這樣一句被稱作“警語”,自然是因為“用意高妙”。其中“挾書”“扪虱”意境與“青山”“黃鳥”景象的結合,确實富涵深意。
王安石又有《和王樂道烘虱》詩:“秋暑汗流如炙輠,敝衣濕蒸塵垢涴。施施衆虱當此時,擇肉甘于虎狼餓。咀齧侵膚未雲已,爬搔次骨終無那。時時對客辄自扪,千百所除才幾個。皮毛得氣強複活,爪甲流丹真暫破。未能湯沐取一空,且以火攻令少挫。踞爐熾炭已不暇,對竈張衣誠未過。飄零乍若蛾赴燈,驚擾端如蟻旋磨。欲毆百惡死焦灼,肯貸一兇生棄播。已觀細黠無所容,未放老奸終不堕。然臍郿塢患溢世,焚寶鹿台身易貨。冢中燎入化秦屍,池上焮随遷莽坐。彼皆勢極就煙埃,況汝命輕侔涕唾。逃藏壞絮尚欲索,埋沒死灰誰複課。熏心得禍爾莫悔,爛額收功吾可賀。猶殘衆虮恨未除,自計甯能久安卧。”(《臨川文集》卷一一)司馬光《和王介甫烘虱》詩也值得一讀:“天生萬物名品夥,嗟爾為生至麼麼。依人自活反食人,性喜覆藏便垢涴。晨朝生子暮生孫,不日蕃滋踰萬個。透踈緣隙巧百端,通夕爬搔不能卧。我歸彼出疲奔命,備北驚南厭搜邏。所擒至少所失多,舍置薫燒無術奈。加之炭上猶晏然,相顧未知亡族禍。大者洋洋迷所适,奔走未停身已堕。細者懦怯但深潛,幹死縫中誰複課。黑者抱發亦憂疑,逃入幧頭默相賀。腥煙騰起遠襲人,袖擁鼻端時一唾。初雖快意終自咎,緻爾殲夷非爾過。吾家箧笥本自貧,況複為人苦慵惰。體生鱗甲未能浴,衣不離身成脆破。朽缯壞絮為淵薮,如麥如麻寖肥大。虛膓不免須侵人,肯學夷齊甘死餓。酰酸蜹聚理固然,爾輩披攘我當坐。但思努力自潔清,群虱皆當遠迩播。”(《傳家集》卷三)這些無知的蟲豸不明白它們是何等的榮幸,竟然因這種等級的英士名臣留下了文化記憶。
四
雖然“虱”也光顧王安石、司馬光這樣的朝廷重臣,但是“扪虱”通常還是被看作寒士的典型生活情節。作為隱逸之士的标志性動作,“扪虱”長期以來成為社會文化的一種特殊景緻。
唐人李颀《野老曝背》詩:“百歲老翁不種田,惟知曝背樂殘年。有時扪虱獨搔首,目送歸鴻籬下眠。”(《萬首唐人絕句》卷二四)真切地形容了面對“歸鴻”,獨卧“籬下”的“扪虱”之“樂”。宋人羅大經《鶴林玉露》卷六寫道:“孫仲益《山居上梁文》雲:‘老蟾駕月上千崖,紫翠之間一鳥呼。風嘯萬木,丹青之表。’又雲:‘衣百結之衲,扪虱自如。挂九節之笻,送鴻而去。’奇語也。”也将“扪虱”與“送鴻”對應。此事為《宋稗類鈔》卷六《隐逸》錄入。南宋孫觌二《靜老容安庵》之二:“雲噓翠撲膚,山擁青入戶。祗樹給孤園,桃源武陵路。一從振履還,不複乘杯渡。倚牆扪虱坐,揮麈送鴻去。水涵樓影交,風斂花氣度。把茅便有餘,不要黃金布。”(《鴻慶居士集》卷)也有“扪虱”和“歸鴻”的情景組合。黃庭堅《戲贈彥深》詩寫道:“李髯家徒立四壁,未嘗一飯能留客。春寒茅屋交相風,倚牆扪虱讀書策。”(《山谷集》外集卷一)又《次韻外舅謝師厚病間十首》之十:“身病心輕安,道肥體癯瘦。好懷當告誰,四牆棗紅皺。負暄不可獻,扪虱坐清晝。端有真富貴,千秋萬年後。”(《山谷集》外集卷二)他的《漫書呈幾複三首》之二也寫道:“空名不系身輕重,此道當如命廢興。髣髴古人如可作,解衣扪虱對青燈。”(《山谷集》外集卷一三)僧惠洪《次韻見贈》詩:“自憐華發住江村,地偏心遠過從寡。茆檐扪虱鳥聲寂,故絮懸鹑成磊苴。右耳已從前月聾,更欲忘言到瘖啞。”(《石門文字禅》卷七)又如李若水《次韻王深之二首》之一:“團蒲穏坐亦不惡,扪虱工夫趁早晖。”(《忠愍集》卷二)王之道《和褒山因老二首》之二:“山高殊覺青霄近,扪虱南窗向日華。”(《相山集》卷一二)在這些詩作中,都可以看到“扪虱”已經成為隱逸生活的典型标記。
周紫芝《十二月二十六日北牆扪虱》直接以倚牆“扪虱”入詩題,其中寫道:“今晨頗無事,步遊古牆根。眷茲萬家邑,稍苦三戶村。于時積雪散,複值朝陽溫。解衣聊自得,班荊與誰言。欵欠良已久,吾虱庶可扪。平生謝澡刷,懶惰從朝昏。坐令邊縫間,朝生暮仍孫。回臭比跖香,位卑道仍尊。與世倘無求,中有至樂存。勿語兒女曹,此意難具論。”(《太倉稊米集》卷一八)詩人習慣于懶散,并且以為“中有至樂存”。大思想家朱熹《奉和秀野見留之句》也有“閑卧秋山塵事稀,西風催喚出岩扉”以及“扪虱坐談端未厭”句(《晦庵集》卷三)。又如陳棣《再次韻》:“倚杖閑扪虱,臨池戲詠蛙”(《蒙隐集》卷一),也是類似的例證。“扪虱”和“閑”的生活的關系,“扪虱”和“自得”“至樂”的心境的關系,都在詩句中有所體現。陳造《泊瓜步》詩:“呼酒把譚麈,扪虱複王伯”(《江湖長翁集》卷三),又隐約透露出對政事的某種關注。陸遊《感事》詩:“扪虱當時頗自奇,功名遠付十年期。酒澆不下胸中恨,吐向青天未必知。”(《劍南詩稿》卷三四)從中也可以讀出詩人的高遠心志。
僧惠洪《浩庵》詩寫道:“水勝萬斛舟,至剛柔繞指。丈夫養浩然,其略蓋如此。朝登青雲上,正色決大事。暮歸卧此庵,扪虱口如耳。”(《石門文字禅》卷八)似是說“朝登青雲上”和“暮歸卧此庵”兩種生活情境可以結合的理想。黃公度《官舍閑居》試發表“朝市競紛華,山林甘寂寞”的感慨,亦可見詩人“負暄扪虱度清晝”(《知稼翁集》卷下)的悠然心态。歐陽修《古詩寄遊良臣兼簡陳國鎮》詩有“亂絲心緒尚紛如,時對風檐獨扪虱”句(《歐陽修撰集》卷四),表面是“扪虱”的懶慢動作,胸中卻是紛亂的心緒。又如秦觀《春日寓直有懷參寥》詩:“觚棱金爵自岹嶤,藏室春深更寂寥。扪虱幽花欹露葉,岸巾高柳轉風條。文書幾上須髯變,鞍馬塵中歲月銷。何日一笻江海上,與君徐步看生潮。”(《淮海集》卷九)似乎也以“扪虱”生活與“文書幾上須髯變,鞍馬塵中歲月銷”對照,而情感的傾向又是明顯的。
南宋名相文天祥的《至揚州》是一組戰地詩。其中有這樣一首:“掃退蜣蜋枕敗牆,一朝何止九回腸。睡餘扪虱沉沉坐,偏覺人間白日長。”詩人寫道:“土圍糞穢不可避,但掃淨數尺地,以所攜衣服貼襯地面,睡起複坐,坐起複睡,日長難過,情緒奄奄。哀哉。”(《文山集》卷一八)時在敗亡行軍途中,作者情緒非常低落,“扪虱”是極其無奈地面對嚴峻戰争形勢時的習慣性動作。
宋人呂陶《焦夫子畫》詩寫道:“氣貎特怪陋,意味尤酸辛。破褐聊被體,如敝履之安貧。爬癢頗适興,如扪虱之自珍。”(《淨德集》卷三一)“焦夫子畫”似乎表現的是一位逼真的鄉村文人的形象。同樣生活于宋代的張世南《遊宦紀聞》卷二也記載:“蜀之岷山有焦夫子,國初時,人亡其名,以博學教導後進,故世以夫子稱。貌陋且怪,長目廣鼻,虬髯垂瘿,性率不自飾,雖冠帶往往爬搔扪虱,然為歌詩有驚人句。”明人曹學佺《蜀中廣記》卷一○三《詩話記第三》所記錄的文字略有不同,可以對照:“蜀父老相傳,岷山有焦夫子,宋初人,貌寝陋且怪,修目而廣眉,海口而蚪髯,瘿累累絡颔下,性真率,雖冠蓋見之,往往爬癢扪虱腰袴間。忽為詩歌,則奇言異句,駭人觀聽。”“虱”與“詩”的關系,頗引人注目。宋人趙與旹撰《賓退錄》卷六曹組《題梁仲叙所藏陳坦畫村教學》詩也描繪了一幅鄉村小知識分子的肖像:“此老方扪虱,衆雛亦附火。想見文字間,都都平丈我。”同一諷刺詩,明人田汝成《西湖遊覽志餘》卷二五《委巷叢談》作“曹元寵《題村學堂圖》”,“想見文字間”作“想當訓誨間”。“都都平丈我”,是“郁郁乎文哉”的誤讀。
王瑤先生《論希企隐逸之風》一文指出,魏晉以後,“随着漢末以來社會的動蕩不安和道家思想的擡頭”,“希企和崇拜隐逸的風氣,已經很普遍,很堅固地樹立在士大夫和文人們的一般心理上了。”這一情形,體現在他們的“詩文”和“他們的生活”之中。[3]文人們“隐逸的情調、出世的高想及與自然風物的契合”,有多種生活表現[4],而“虱”,也成了許多文士“隐逸”表演的活的道具。
[1] 黃傑:《宋詞與民俗》,商務印書館2005年12月版,第1頁。
[2]王子今:《名士扪虱故事——當寄生蟲介入文化生活》,《曆史學家茶座》2006年4期。
[3] 王瑤:《中古文學史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10月版,第53頁,第49頁。
[4] 範子烨:《中古文人生活研究》,山東教育出版社2001年7月版,第51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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