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10年弗洛伊德在著作中正式提出俄狄浦斯情結開始,西方的精神分析界對此展開熱烈讨論。這一影響也到了東方的日本,日本精神分析學的先驅小澤平作在研究俄狄浦斯情結時,也從南亞和東亞文化中搜尋對應于俄狄浦斯情結的具有東方文化特點的原型,這使他提出了 阿奢世王情結,并著論文《兩種負罪意識》(Two Kind of Guilty Conscience 小澤平作,1954)。這篇論文的德文譯稿在1932年曾郵寄給身在奧地利維也納的弗洛伊德——小澤平作曾經接受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訓練,是日本精神分析的先驅者——不過弗洛伊德并未此作出回應。之後小澤平作的弟子小此木齊吾(Keigo Okongi),以及日本的榮格派學者河合隼雄(Hayao Kawai)對此也作了讨論。
《阿奢世王》最早文獻來源是古印度的佛教文本,它的原始形式十分簡單,表面上是關于權力争奪的故事。在正式展開讨論前,我先介紹這一文本。故事描述公元前五百年印度的一段宮廷事件,阿阇世王子受到佛陀敵手提婆達多的挑撥,被誤導使其相信若殺害父親瓶沙王(古代中文譯法的“頻婆舍羅王”),就可成為強有力的統治者,阿阇世王因此迫害父親至死。若幹時間後,阿阇世王在佛陀處領悟父親之愛,忏悔前非成為佛弟子,并成為佛陀逝世後佛教第一次經典集結時的慷慨贊助人。經典叙述他也因此付出代價,他因為殺父重罪而自責,雖然忏悔不過終于無法今生獲證佛教聖果。這是印度版本的故事,但這個故事在地域傳承過程中情節被豐富了。
小澤平作圍繞被發展豐富後的某個故事文本進行了相應于俄狄浦斯情結的解說和讨論。
阿奢世王的母親韋提希夫人年老色衰,深怕被丈夫頻婆舍羅王拋棄,很想生一個王子。一位婆羅門預言家告訴她:“城市旁的山上有一個仙人三年後會去世,然後會投胎到夫人的肚子裡。”夫人因怕失去丈夫的疼愛,迫不及待跑上山去把仙人殺死了,這位仙人被殺死時很怨恨韋提希夫人。不久韋提希懷孕,但她害怕去世仙人的詛咒,考慮是否墮胎,可惜一直不能如願。
很多年後,阿奢世王子長大成人。不料,提婆達多因為自己邪惡的目的將這段前世今生的秘密透露給年輕氣盛的阿奢世王子。本來,阿闍世一直很崇敬和美化自己的母親,聽了提婆達多的告密之後,對母親的敬愛幻滅,反而起了殺意,想先殺死父親,後殺害母親。
阿闍世篡位軟禁了頻婆舍羅王,頻婆舍羅王被餓死監獄中。當時阿奢世王還企圖殺母,但宰相出來阻止了他。阿奢世王後來由于罪惡感發作,身上長出大惡瘡來,最後佛陀使其忏悔,并挽救了他。
之後小此木齊吾(Keigo Okongi,1978)在後來評論中,補充解釋說不是佛陀救了阿奢世王,而是阿奢世王的母親救了阿奢世王。當時阿奢世王的惡瘡臭氣沖天,誰也不敢靠近,隻有韋提希夫人愛子心切,不顧一切前來服侍他。這樣卻隻有加深阿闍世的忏悔心。母親寬恕這個企圖殺害自己的阿闍世,阿闍世也寬恕了母親。最後,母子恢複親情,過著真正的人間生活。
小澤平作認為,在阿奢世王的生命裡,隐喻的是母子之間的根本矛盾,俄狄浦斯的罪惡感來自拭父聚母,而阿奢世王情結卻來自“父母的自我犧牲精神”,正是這一父母的犧牲精神最後使阿奢世王感到了罪惡。在阿闍世的誕生裡,隐蔽着母親隻為自己不顧他人死活的自私,後來母親又以全部愛心服侍滿身惡瘡、臭氣難聞的阿闍世。一種觀點認為阿闍世之所以想殺害父母,為的是要有真正的父母,而母親願意伺候兒子,為的是要做一個真正的母親。
在這個故事中,呈現的基本也是 親子+母親+父親的三角關系結構,若從這一結構來看,似乎與俄狄浦斯情結所隐喻的差異不大。其中最大的差異在于這一三角關系結構所表現的不同。母親為了成全自私而對于兒子有吞噬性的控制,不過這一故事的最後,母親通過克服自己,并無私地努力付出,終于使關系得到修複。但這一修複卻又是兒童罪惡感的源頭。如果仔細分析,我們會發現這一解釋方法倒是很類似克萊因的觀點,兒童認識到被自己攻擊的壞乳房實際就是那個好乳房時,罪惡感就開始産生。
河合隼雄(Hayao Kawai 1996)後來又回顧了以上的論文,并對阿奢王情結發表了自己的補充評論,他以為 俄狄浦斯情結實際是對于父母—兒童的上下關系遭受破壞,代之以男—女關系模型出現的水平母—子關系,這是罪惡的來源。但在阿奢王情結模型中,父母—孩子關系被保留下來,而母—子關系成為問題的焦點。河合隼雄作為榮格派學者又進一步引申,俄狄浦斯情結背後隐藏着一位嚴厲懲罰的父神的原型,而阿奢王情結背後則隐藏者一位饒恕一切罪惡的大母神,而将個人的情結提升到一個集體無意識的原型水平來理解。
小澤平作等日本學者進行的工作是有巨大價值的,可惜由于早期精神分析主要在西方知識界内部進行,所以沒有将這些洞察納入讨論是十分遺憾的。因為這是給予俄狄浦斯情結解釋上一種異文化的廣度和深度的豐富。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