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讀完了最近大熱的《蛤蟆先生去看心理醫生》。它是講蛤蟆先生由于從小父母過于嚴厲,總是在批評他,使得他長大後也傾向于自我否定、自我批評,因此對一切都提不起勁來,覺得自己做什麼都做不好,因此幹脆就什麼都不想做,跟朋友的交往也是習慣性地順從、取悅,可是每次順從、取悅之後又對朋友暗生怒火,對自己也就更加輕視、憤怒。雖然他父母已經去世,自己成年的生活有房有車(還有遊艇),吃穿不愁,但總是擺脫不了這性格的習慣,最終陷入了抑郁。還好,在朋友的鼓勵下,他終于鼓起勇氣去見了心理咨詢師,并且通過十次談話,進行了勇敢而又坦誠的自我剖析,最終從原生家庭的陰影中走了出來,自信、自主地過上了自己想要的人生。
這本書寫得生動有趣,探讨很深刻的問題,卻用了童話形式,尤其是作者非常貼心地是從蛤蟆先生的角度來寫,因此讓讀者很容易代入,想到自己的童年、父母、生活、朋友,難怪大賣了200萬冊。
這本書裡的蛤蟆先生,對于我來說并不陌生。我其實也經常在生活中見到過這種人,明明在别人眼中,他們都是高智商、高收入、高社會地位的人生赢家,可跟他們一打交道,就發現難以接近,因為他們對社會總是懷着深深的戒心,對别人要麼是懷疑、警惕,“總有刁民要害朕”,要麼是嫉妒(比他優秀的)、蔑視(不如他的),甚至總莫名地帶着些憤怒、敵意。
跟這樣的人一聊之後,往往會發現他們其實也是很不幸的,從小被父母過于嚴厲地管教,很少能體會到家庭的溫暖,反而總是經常遭遇到來自最親的人的打擊,那當然會在潛意識裡就總覺得“有刁民要害朕”了,因為他們從小就是這樣被“害”過來的啊。不停的打擊,造成了他們不停的防禦心态。
這樣的人,往往要在長大之後,遭遇到社會極大的善意,比如有一位特别體貼的老師,一些很有包容心的密友,很幸運地跟一個安全型的配偶結婚,或者找到了一個靠譜的心理咨詢師,才能慢慢治愈。
但是,生活中也有另外一類人,就像“打不死的小強”一樣,“生活吻我以痛,我卻報之以歌”,任憑生活虐他千萬遍,他卻待生活仍然如初戀。雖然屢經挫折、打擊、欺騙、背叛,但卻還是不改一片赤子之心,對人保持熱誠,自身保持正直。
比如陶勇醫生,本來是一名非常優秀的青年眼科醫生,經常為患者開刀治療眼科疾病,由于遭到暴徒的襲擊,受到重傷,其後雖然痊愈,但左手骨折、神經肌肉血管斷裂,已經無法再做手術。這對于一名青年醫生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打擊,但他身體恢複以後,接受采訪時,幾乎沒有多少負面情緒,反而更多地是在談那些失明兒童:
我想,如果自己的手今後不能做手術了,就做一些公益活動。比如組織這些孩子去巡演,講一些奮發激勵、與病魔勇敢做鬥争的故事。用故事去賣錢,然後養活他們自己。我覺得人得病其實不可怕,怕的是失去社會屬性,如果未來他們能像正常孩子一樣,去工作,有生活來源,他們的父母就可以放心了。
(受襲後還穿着病号服在康複中的陶勇醫生)
這兩種人的不同心理狀态是從哪裡來的呢?
答案很簡單,正如《蛤蟆先生去看心理醫生》裡說的,是童年時形成的反應模式。
我在2021年讀的最有收獲的書,是蘇格蘭愛丁堡大學哲學、心理學和語言科學學院教授AndyClark寫的《預測算法》。這本書内容比較硬核,此處就不展開了。簡單地說,就是大腦并不是被動地對外界做出反應,而是主動做出預測,然後根據外界輸入,調整或加強大腦這台貝葉斯機器的先驗信念指數及其權重系統,準備做出下一次預測。
當然,你不需要讀過這本書,也能理解這個底層邏輯之上的表現:大腦不會對每件事情都做分析、計算,而是大部分事情就依賴過去的經驗。如果這件事情能用經驗來對付,那大腦就自行“照過去方針辦”了。隻有在遇到意外的時候,也就是過去方針不靈了,大腦才會根據反饋,來調整自己的預測。但這個調整也不是憑空發生的,而隻是在過去方針基礎上的微調。換句話說,一般來說是改革,而不是革命。
用貝葉斯公式來解釋,就是:一件事情(B)發生之前,你就對結果(A)有個大概的猜測(先驗概率,P(A),P表示概率),就算後來這個事情的發展跟你的預期不符,你的新看法(後驗概率,P(A|B),表示發生了B之後你對A的概率的估計)也不是完全由這個事情來決定,而仍然受過去經驗(先驗概率)的巨大影響。
最簡單的例子就是:假如有一天有人向你示好,對你很熱情,對于這個事件(B),你會怎麼想?簡化起見,假設我們就兩種想法:A – ta喜歡我;非A – ta想利用我。
那麼,你有多大程度可能會認為ta是真的喜歡你呢?這不僅取決于當時這個人的熱情看上去有多真誠,更取決于你對A想法(别人喜歡我)的先驗概率,也就是你本來就認為别人有多喜歡你。
用依戀模式的理論,假如一個人從小就受到父母穩定的溫暖回應和看顧,就會形成安全型依戀模式,也就是對這個世界的本質看法是:“世界是安全的,别人是好的,我是被愛着的。”換句話說,ta的P(A)——别人有多喜歡我的概率猜測——比較高,所以,當别人來對ta示好時,ta的第一反應是:“這個人是真誠的,因為别人大部分是好的,而且我确實是值得被喜歡的,所以我要好好回應ta的好意。”然後,由于ta也用善意來回報别人的示好,就更可能形成一段好的關系,無論是朋友關系、同事關系還是親密關系。
相反,假如一個人從小并沒有受到父母穩定的溫暖回應和看顧,也許是一直比較冷漠的反應,父母太忙,沒空管ta,或者父母太嚴厲、傳統,認為不能對孩子表露太多的感情,這就會形成回避型依戀模式,就是對人和人之間的溫暖關系不再抱指望;也許是父母本身情緒不穩定,或者為了控制孩子,比如隻有在孩子學習好的時候才對她喜笑顔開,考砸了就冷若冰霜,這就會形成焦慮型依戀模式,就是特别想要得到别人的溫暖回應。
不管是哪種,他們的P(A)都比較低,他們對這個世界的基本信念是:“世界比較危險,别人不可靠,我不值得被愛。”因此,當别人對ta示好時,ta的第一反應是:“這個人肯定不懷好意,怎麼會喜歡我呢?我又不值得被喜歡。哼哼,不是騙财就是騙色,要當心!”這就更難形成一段好的關系。
就算後來事情發展出乎ta的意料,這個人竟然既不騙财也不騙色,就是對ta真心感興趣,覺得ta有意思,想跟ta在一起,然後ta也終于醒悟過來了,發現人間還是有真情在,那就能徹底改變ta對世界的基本信念嗎?
當然不可能。ta隻是把自己的基本信念稍微往上調了一點點:“看來世界也沒有那麼危險,别人也沒有那麼壞,我也還有一點點可愛之處。”但是,這種成年之後人為的調整,也就是把安全感可能從10分調到20分,跟童年時期就能形成的那種90分、80分的“洪荒安全感”還是沒法比。
用阿德勒的話說,“幸運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這種幸運地得到了一個溫暖、安全、幸福的童年的人,對世界、别人、自己抱有一種先天的善意,因此心裡總是樂觀、自信、充滿愛的。當然,他們也會經常被社會打臉,經常失望,被迫調整自己的P(A),但是,這些調整也就是讓他們把90分調到70分,他們對這個世界的底色,永遠是溫暖的。
我自己就非常幸運的是這樣一個類型的人,從小得到了包括父母在内的大家庭的穩定的溫暖回應。雖然家裡很窮,物質條件很差,但是心裡卻從來都覺得非常安全,對自己能得到别人的愛、能獲得好的回報非常有信心。當然,我長大以後,也是不斷地被社會打臉:
我特别好騙,剛回國的時候,别人說什麼,我就信什麼。别人說他們是什麼身份,能幹什麼事情,我就會相信,跟他們進行了後來後悔不叠的合作;
我相信别人的承諾,認為每個人在跟我說規劃時,都是認真打算要實施的,結果被人忽悠了好幾次,最終事情懸在半空中,隻好靠我自己去收拾爛攤子;
我假設每個人都是有理想的,結果發現一些人所謂的用積極心理學來使大家過得更幸福,隻不過是賺錢的借口,内心根本就不相信積極心理的力量;
我對别人推心置腹,心裡有什麼想法就說什麼,結果馬上就被别人拿去添油加醋,造成了極為尴尬的境地……
經曆了這些事情,我後不後悔?當然後悔。在造成了這些挫折的時候,我心裡每次也是如同慢火煎熬、細針鑽心般難受,更不用說給自己的實際生活造成了巨大的麻煩。至今回想起這些事情,我都是有種不堪回首的感覺,真希望當初能夠更明智一些,更謹慎一些,或者說,更少安全假設,認識到“這個世界還是有危險的,别人不見得都是靠譜的,你也沒有那麼可愛。”
但是,我會怨恨自己的父母給了自己過于安全的童年,以緻于我長大後反複陷入這個困境嗎?
當然不會!我至今仍然把這個童年看成是我輩子最大的幸運。因為第一,就算是屢遭打擊,我的反彈明顯比别人快。同樣的一個挫折,别人可能需要一個月才能恢複到原來的狀态,我大概一個星期後,又投入到新的戰鬥中去了。
第二,安全假設也并不僅僅是總在被社會打臉。細數下來,它其實給我帶來的好處,我仍然認為要遠遠多于壞處。我結交了更多真心的朋友,我挑戰了很多别人認為不可能的任務(比如中年轉行,放着好好的紐約金融IT程序員不做,回國來做積極心理學),甚至我的妻子,當年也是因為看中了我的“赤子之心”而非其他任何外在因素,才喜歡上我的。所以,其實我的後驗信念其實也并不是一路向下地調整,而還是經常在往上反彈的。
最後,也最重要的是,人生總是要被打臉的。我甯願在小時候被溫暖,長大了再被社會打臉,也不願意小時候就被打臉,長大了才被溫暖。
因為這兩種人生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前者的默認狀态就是自信、樂觀、好奇、開心的,ta認為這個世界總體上是安全的,因此可以去探索、去嘗試;ta對别人抱有一種善意假設,除非已經有了劣迹,不然總是願意交往看看;ta覺得自己有能力,可以改造世界,使自己生活得更好,使世界也變得更好。雖然長大以後,會曆經各種打擊,使得ta對世界的看法越來越客觀,但ta一輩子的心理底色,都是明亮的。
相反,後者的默認狀态是焦慮、迷茫、擔憂、怨恨的,ta的大腦已經被小時候的經曆訓練為“這個世界危機四伏,我的第一要務是保護自己”,因此對别人經常是惡意假設,“總有刁民要害朕”;對自己不夠有信心,總在擔心别人對自己的評價,就怕自己不能滿足别人的期望,或者被别人看不起,也不太敢去探索世界。當然,ta會慢慢地發現,其實世界沒有那麼可怕,别人沒有那麼壞,自己其實也是有能力、值得被愛的,但ta一輩子的心理底色,都是陰郁的。
這樣的兩種人生,最終的收獲,相當于把這兩條曲線做積分。從小被打臉的孩子,一輩子的幸福是藍色的區域,而從小被溫暖的孩子,一輩子的幸福是紅色加藍色的區域。顯然,從小溫暖孩子,要劃算得多。
所以,我對自己的孩子,就是采取穩定溫暖回應,第一要務是形成他們的安全依戀模式。妻子有時候也會質疑我:“這樣做會不會寵壞了他們,讓他們長大之後再被社會打臉,後悔都來不及?”
我的回答是:會啊,他們長大之後肯定會被社會打臉,肯定會後悔,甚至可能在某些時間點會怨恨我們從小“寵”壞了他們,以至于他們認識不到世界有多糟糕。
但是,人一生總得被打臉,你必須得選擇是現在你打孩子、将來ta被别人溫暖,還是現在你溫暖孩子、将來ta被别人打臉。區别是:選擇後者,孩子會愛你一輩子,長大後仍然會跟你保持緊密的聯系、到你這裡來尋找慰藉,選擇前者,孩子會恨你一輩子,轉而到其他人那裡去尋找愛。
——好吧,這麼說好像太自私。但是,即使是從孩子的角度看,如前所述,小時候就被打的後果,也要比長大了才被打的後果要嚴重得多,因為從大腦的貝葉斯模型來看,先驗信念的威力要比我們想象得大得多。
如果用數字來比喻的話,就是假設人一生總要挨100次打臉,但是越小的時候,打臉所摧殘掉的幸福越多,假設與年齡成反比(1歲時打臉負作用是100,2歲是50,100歲是1),那麼你在10歲之前把ta人生之前該打的臉都打完,一年打10次,能打掉10*(H(10)-1)=19點幸福。但如果你10歲之前保護ta,讓ta10歲之後才開始被社會“自然”打臉,一年打4次吧,35歲差不多也該成熟了,那才打掉4*(H(35)-H(10))=4.8點幸福。這是4倍的差距。
況且,從我自身的例子來看,被社會打臉也沒有什麼,打來打去,我不還是活得挺好的嘛?有自己喜歡的事業,組建了很好的家庭,關鍵是心裡一直陽光積極(好吧,我承認我也有過因為童年太幸福而低估了世界的難度,因此遭遇挫折後怨恨父母的時候,但那隻是短暫的,對他們的愛才是壓倒性的,更何況現在已經完全想通了)。挫折,誰沒有呢?
最近一期《積極心理學報》(Journal of Positive Psychology)上的文章也驗證了我的看法。這篇文章的題目就叫《父母以為告訴孩子世界很危險,是為孩子好——他們錯了》,發現超過一半(53%)的父母會認為教給孩子危險世界觀更好,因為這樣孩子才能對世界做好準備,能更好地被世界打臉。但研究者的大規模調查卻發現,事實正相反,持危險世界觀的人,在事業、健康、心情等各個維度上,要麼比持安全世界觀的人差,要麼差不多。
雖然這隻是一個相關研究,不能因此得出因果關系,但是它是對那些父母的信念的一個強有力的反駁,也就是說,教給孩子危險世界觀,并不能讓他們在現實世界更成功。
總結一下:
1,年齡越小,事件對人的影響就越大;
2,人一生總要經曆好事和壞事,盡量把好事放在前面,壞事放在後面,對孩子更有利,效果上相當于經曆了更多的好事、更少的壞事;
3,不用擔心“少壯不打臉,老大徒傷悲”,科研結果表示,沒有這回事,反而是那些養成了安全世界觀的人過得更好。
所以,這篇文章的主旨,估計你也聽過,就是從大腦的貝葉斯模型的角度,再次诠釋阿德勒的那句“幸運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畢竟腦科學家爬上的每個山頂上都坐着一個佛洛依德或者阿德勒。不過,至少對于我來說,每次在機制上往底層再多挖掘一層,就讓我對行為更加有信心了一層。作為一個終生被社會打臉的人,我仍然堅定地希望我的孩子也被社會打臉,因為這至少說明,我沒有打他們的臉。
當然,我也并不是鼓吹就無條件地寵孩子。我是主張引導式(authoritative)撫養風格:既給孩子無條件的愛,也給他規範行為、建立價值觀、提出高要求,隻不過這些高要求不是靠打臉來實施的,而是在建立了緊密的關系之後,言傳身教、因勢利導來做的。這方面網絡資源、書籍論述甚多,就不用我多說了。
不過,從大腦的貝葉斯模型出發,其實可以對這個問題有個新的視角:童年的最大任務,就是給孩子提供高級的積極體驗,這樣ta在長大之後,才會不假思索地尋找生活中的其他高級積極體驗,而不是沉迷于低級積極體驗或者各種消極體驗中。不過那就是下一篇文章的主題了,希望下周可以寫出來跟大家分享。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