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樣一則高考作文模拟訓練題:
戰争中,一個村莊被炸毀。一個小女孩身上着了火,正哭喊着往前跑。一名挎着相機的戰地記者正從這裡經過。面對眼前的情景,他有三種選擇:第一種,抓緊時間拍照,并立即離開給報社發照片;第二種,他拍下照片後,過去滅火;第三種,顧不上拍照,趕緊過去把小女孩身上的火撲滅。
有人就這三種選項讓小學生、中學生、大學生進行選擇。小學生都選擇第三種,因為被火燒多疼啊。中學生有選第三種的,也有選第二種的,選第二種的學生認為,拍下照片可以讓更多人看到戰争的殘酷。大學生中有人為第一種行為辯護,認為職業素養更重要,記者這一職業決定了他應該這樣做。
以上材料觸發了你怎樣的思考?請據此寫一篇文章。
要求:選好角度,确定立意,明确文體,自拟标題,不要套作,不得抄襲,不得洩露個人信息;不少于800字。
聰明的高三年級學生們自然知道,我們的作文訓練和高考作文是倡導“文以載道”的,命題人非常喜歡設置一個道德陷阱,首先考驗一下考生的道德水準、道德境界,而後才考查考生的表達功夫。因此,這道作文題貌似可以從三種做法中任選一個來立意,但又決不能真的就像材料中的某些“大學生”那樣來立意,而必須明确表态贊同材料中“小學生”們的立意,至少也得以“别拍照,先滅火”為核心立意。至于寫完作文以後對考生自己到底有多大的道德提升,估計誰也不大在乎了。——老師們和考生們在乎的是作文的得分,并不在乎寫作文的人。當德育簡單地以分數來衡量時,德育就是蒼白甚至虛僞的。
事實上,上述材料還真不是虛構的。它是命題者對作家梁曉聲所述的真實情景的過濾。梁曉聲曾拿着那張越戰時期拍攝的小女孩被火燒傷的照片做了上面材料中所描述的調查,但命題者濾掉了梁曉聲的感慨“如果我們培養的知識化了的人,在人性上還不如他們沒上學的時候,是不是說明我們的教育出了問題?”當然,命題者更濾掉了梁曉聲這樣的話:我拿這個問題去問外國留學生,大家根本不會去讨論第一種情況。
問題又來了:當時的攝影記者選擇的是第二種做法,他确實是先拍了那張照片,然後救助了那小女孩,接着給報社發了那張照片,那個記者當時是怎樣的“道德境界”呢?
原來,1972年6月8日,在炮火紛飛的越戰戰場上,當年21歲的美聯社越籍攝影記者黃功偶遇一群孩子被戰火灼燒而倉皇哭逃的場景,他本能地按下快門,結果拍出了那張舉世聞名的新聞照片:《戰火中的女孩》。
“本能地”三個字化解了黃功道德上的困境。
也難怪中國的大學生們面對這張真實的照片會有人為記者的“職業素養更重要”來辯護。——真實生活中的道德情景,遠比作文考題要複雜得多。
《戰火中的女孩》還有後續的故事:照片中那個被戰火燒傷了後背的越南小女孩名叫金福,當年九歲。因當年受傷嚴重,金福後來的日常生活受到很大影響。攝影記者黃功不僅當時就立即救助了小金福,在以後的許多年裡,他也一直惦記着金福。2015年,52歲的金福在好心人的資助下前往美國,開始連續接受燒傷治療,最終基本恢複了正常生活。
有沒有選擇第一種做法的那種“并非本能”的例子呢?似乎有。
1993年,南非攝影家凱特·卡文在大災荒的蘇丹土地上拍攝了一張令世人震驚的照片:在貧瘠荒涼的土地上,一個皮包骨頭、奄奄一息的非洲小女孩蜷縮着匍匐在地,身後幾米處,一隻喜食死屍的巨大秃鹫正“鷹”視耽耽地盯着面前的小女孩,等着她咽下最後一口氣。
這張被凱特·卡文命名為《饑餓的女孩》的照片,以它真實而強大的視覺沖擊獲得了于1994年美國新聞界最高獎——普利策新聞攝影獎。通過這張照片,全世界都被非洲土地上正在發生的饑餓死亡事件所震撼。至今,這張照片依然是攝影史上的經典之作。
一般人不知道的是,凱特·卡文在獲獎後兩個多月就自殺了。因為,他在一次接受采談時說,他當時在那個小女孩身旁等了二十分鐘才捕捉到了這個畫面。雖然凱特·卡文說當時他拍完那張照片後,立即上前趕走了秃鹫,抱起女孩救助,但是,他仍然受到了西方社會普遍的道德譴責:不立即救助瀕死的生命就是道德犯罪!
凱特·卡文最後選擇了自殺,并留下遺言:“真的,真的對不起大家,生活的痛苦遠遠超過了歡樂的程度。”
凱特·卡文當然是具有高度職業素養和道德素養的人,他以《饑餓的女孩》一張照片喚醒了世人普遍的道德反省,他又以自殺完成了自己的道德反省。——他死于那二十分鐘的旁觀和等待,死于為了喚醒集體愛心的需要與立即拯救眼前個體生命的矛盾糾結,死于作為一個攝影師的“職業素養”與作為一個普通人的“道德素養”間的尖銳沖突。
凱特·卡文和黃功一樣是具有高度愛心的人,正因此,他們才成為了捕捉和記錄人類苦難并以此喚醒世人的傑出攝影師。他們所面對的道德困境無非是如何表達愛心,如何實施愛心的問題。相反,那些對人世間苦難漠然無視、無動于衷的人,既不會關注他人的苦難,更不會救助苦難的他人。這樣的人從來不會有道德的内疚,卻常常會站在道德的高地上對他人做道德指責。
究其實,凱特·卡文的做法也并非作文材料中第一種選擇那麼絕對,他對那個饑餓的非洲小女孩是有救助的,那麼,凱特·卡文究竟該不該為他的“二十分鐘等待”而自殺呢?他給世人也留下了一個沉重的道德話題。——西方人也一樣有道德的困境,梁曉聲先生關于“外國留學生”的那些話并不全面。
愛心是最高貴的素養,無論是中外哪一派宗教,也無論是“問人不問馬”的孔子,還是“道性善”的孟子,都如是說。隻是在真實的生活中,愛心的行動或者說道德的實踐又是具體的,複雜的,難的。
如果讓我作文回答黃功或凱特·卡文所面臨的具體情境下究竟如何處置的話,我的回答是:在不影響救人的情況下,新聞攝影師可以先拍攝再救人;在雖萬分迫切但有專業救援的情況下,新聞攝影師還是可以專心地拍攝、記錄;在萬分急迫而又再無他人救助的情況下,攝影師救人第一,拍攝第二;隻拍攝,而且是隻為了自己出名得利的獵奇式拍攝,乃道德之賊,與愛心無關系。
我的立意就是:愛心是最高貴的素養。或曰:敬畏生命,救助生命。又或曰: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還是《古蘭經》中的話說得好:“拯救一個人,就如同拯救了全人類。”
2019.9.6
下一篇
《都挺好》之四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