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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永正 | 詩詞的解讀與寫作:從注釋談起

陳沚齋先生小像

講座名稱:詩詞的解讀與寫作:從注釋談起

講座時間:2018年10月27日

講座地點:廣州市海珠區學而優書店

主  講:陳沚齋先生

主  持:黃仕忠先生(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

錄音整理:蔣 婷 陳鑫婷 姚雨丹 張熠琛 李旭珂

主講簡介:陳永正,字止水,号沚齋,男,1941年12月生,廣東茂名人。中山大學中國古文獻研究所研究員,中文系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古籍整理工作,論著有《沚齋叢稿》、《嶺南詩歌研究》等,編撰有《山谷詩注續補》、《王國維詩詞箋注》等古典詩詞箋注本及選注本二十馀種。

以下内容經陳沚齋先生授權召南詩社首發,轉載請注明出處。

陳沚齋:我的普通話說得是很出名的。以前我每年第一次跟同學上課的時候,我說,你們認真聽,到了下課時候每個人都要交一張條紙給我,哪個音不準的話你給我看看。結果每年第一課我都收到一大堆條紙,但始終沒改,這就說明積習難返。好了,先感謝各位來到,聽我這位老人家啰嗦。

好了,先感謝上海古籍的先生,這本書(陳沚齋先生《詩注要義》)能夠在上海古籍出版,是很偶然的機會。一位朋友,胡先生,在搞注釋學,翻出一些書。我說這本書是我的講義,放在抽屜裡面好多年了,我說我給你看看。胡先生看了,說你這本書還是出版了好,就推薦給了上海。

書還沒有出,上海的人就對我說了,發郵件說,你這本書我們肯定要出,但銷量肯定不好,能夠印一千本,放個三五七年總可以賣完的,結果印了一千三百本。後來過了一個多月,他們說書已經賣完了,我們準備要重印,你能不能夠修改一下。所以那時候我就覺得書出了就盡可能完美。書出了以後,全國有十多位學者發郵件寫信給我,談他們的感想,我非常感謝,也提出書裡的毛病問題,尤其是錯字。所以現在的書基本上改正了。

現在談一談今天的題目,叫“詩詞的解讀寫作”。這個題目本來是這本書的副标題,但後來一些先生看了說,還是把副标題删去吧。那你的“詩注要義”這四個字的學術性就高一點了。好吧,我就把它删去了。其實我覺得這本書的重點還是在解讀還有寫作這兩方面。

《詩注要義》書影

所謂解讀,就是注。我們把箋注這兩個詞看得很了不起。其實每個人翻開一本新的書,尤其是古文、詩詞、禮經,你讀的時候在心裡面已經把這首詩、這篇文章箋注了一遍,按照你的水平,箋注了一遍,就解讀了一遍。

箋注、解讀、寫作,在以前的學者來說,解讀跟寫作是兩位一體,這不能分開。近百年來西學東漸,在我們大學裡面,大學老師研究跟創作完全分開來。這樣也培養出一大批非常專業的專家,他們做得非常深。但是,如果你完全不懂得寫的話,那總是有遺憾的。

所以我就想起搞學問,詩學當然重要。我認為,詩學跟國學之間是兩個品種,所謂現代之學與古典之學之分,馮友蘭先生在他的《中國哲學簡史》上面已經将這個問題講得很透徹,所以現代之學是全新的,尤其是近百年進到中國以後,對中國學說影響非常大,這當然是有非常好的一方面影響,但是古典之學似乎已經逐漸消亡,這是非常遺憾的。

這說明當代人還得出來看,就那些問題,我讀了這本書,有沒有用。這有用之學和無用之學的區别,在座有位傑出的書法家,葉耀才先生,他跟我合作好多年。寫字有什麼用,沒用;寫詩有什麼用,沒用。莊子說無用,這個大樹它沒用,保其千年,由于它沒用,沒人去砍它。

寫詩、寫書法,這沒用。那這些沒用的東西我們不搞,搞有用的東西,所以有用,現在的書法變書法藝術了,變有用之學了,可以賣錢,但是想想,寫詩還不能賣錢呢。所以在座各位,如果你們對學問也這樣态度:我喜歡它,入迷了,就搞得好,并不是要有用,才搞得好。好了,這就是我說的有用和沒用的問題了。

那我們談談關于基本的解讀。一首詩放在你面前,最重要的是一個:好詩還是壞詩。好不好,你怎麼樣能夠知道這首是好詩還是壞詩呢?就(依據)你的詩意了。

古人講才、學、識,這三點是非常重要的,才是天生的,一般般啦;學問是大家努力去學;識力非常重要。

怎麼樣培養識力?首先你的天賦怎麼樣;更重要的是學問,要長期積累,看好多一流的東西,慢慢提高你的識力,還要寫詩。你怎樣能夠解讀詩啊?你先看古人。看古人也不一定全部要看,看古人裡最好的詩人。看最好的詩人,去看他最好的詩歌。通過(讀)一兩千首,三五千首的好詩,你慢慢就培養了識力。有了識力,才能夠談得上很好地解讀。這是一個方面。

還有一點,我們普通人怎麼辦?目前我的識力還不夠怎麼辦?培養。拿一首詩來說,首先,比如說一首詩交給你了,你在學而優(書店)這裡買了一本書回家看,你是怎麼看?往往很多先生就是,拿一首詩看一遍,看注解、看翻譯、看注釋。這樣的讀詩是錯的。

我記得我在初中的時候,什麼書都看,看到冰心的《寄小讀者》,這本書看了很久,那時候我入迷。她說她有病,就在湖邊,她什麼事都幹不了,就讀詩,讀詩歌。拿一首詩反複讀,天天讀,一遍又一遍地讀。突然間,眼光開了,心開了,那種喜悅,就不是一般的喜悅。

各位,你們拿到一首詩之後,你們解讀是怎麼樣解讀?有沒有認真去看?有沒有看一遍、兩遍、三遍、以及好多遍?有沒有眼前一亮?有沒有打開了一個很大的天窗、開了天眼?你跟詩人、跟古人默默相對,如見古人。有沒有這種情境?

而且我還要提醒大家,書不光是要看。古人不說隻是看書,是讀書。最近中央發的文件,我覺得非常好。在中學、小學,重新提起要朗讀。其實我認為如果在詩歌(方面),朗讀還是不夠。最好還是能夠按照古人,按照我們前輩學者一樣,這個是要誦、吟、歌。要誦讀。

古人讀書,有他的讀書法。一首詩它不是這樣讀出來的,是吟誦出來的。當你拿到一本好的書的時候,你看了,一邊看,就一邊吟誦。

古文也是吟誦的,詩歌也是吟誦的。因為吟誦,領會什麼呢?節奏、聲律的高低、字眼的平仄格律。你吟誦多兩三次,短詩可以背出來,長的吟誦七八次也可以背誦了,這就是一輩子的事情。

關于吟誦我不在這裡說了,你可以上網,我的師兄,呂君忾先生在網上有很多這樣的錄像,你們可以聽聽他是怎樣吟誦的,(他)這樣的話,在聲音方面與古人相通。而且吟誦最好用你的家鄉話,你是湖南人用湖南話,你是廣州人用廣州話。這樣的話,尤其是長江以南的人有入聲,對了解詩歌裡聲律的變化,非常有好處的。所以,學會用普通話朗誦之外,最好你們回到家鄉跟老先生學學吟誦的古法。

最可惜的是現在很多先生。現在讀書,不光是不吟誦的問題,而且很多同學跟老師,再不讀書了,拿着手機玩啊玩啊就那樣。搜索,搜索雖然有用,好多年前我著了好多書,都沒有用搜索。但後來,最近這幾年,用了搜索之後才發現,搜索還是非常有用的。如果早一點用搜索的話,很多毛病可以免掉。但搜索不等于讀書,如果你們光是利用電腦,光是使用搜索的話,你們學的片段是零碎的。

讀書人一定要一本一本那樣讀,詩歌也是這樣的,光是看選本是不夠的,到你真的進去以後,就要看全集、看總集。有時候我們聊天的時候,我跟何先生他們聊天也在談這個問題。現在的學者是文學史學者,什麼叫文學史學者呢?他們很多人讀文學史、寫文學史,一本一本文學史這樣讀。而那些看選本的讀者,如果光是看文學史、看選本,尤其是大學生、研究生,是遠遠不夠的。所以我建議各位,不光是要搜索,不光是看文學史,不光是讀文學史裡面有的詩歌跟古文,還要把真真正正的文本拿出來,認真讀文本。這就是關于這個誦讀方面的問題,誦讀,認真讀文本。

好啦,那我怎樣去解讀一首詩。一首詩放在你面前,我有一個基本要求,就是在字面上的了解。詩歌,在我的書裡有三個意義,第一就是說,這首詩的字面上的意義,淺層的意義,就是言内之意。每一個讀書人都必須要準确無誤地了解言内之意,即這首詩在表面上是講什麼的,這是最基本的要求。第二個要求是言外之意,這就比較難了。言外之意要了解,在讀寫詩的詩人寫這首詩裡面,他故意用的手法。用一些芳草美人,用其它一些比喻,化用典故,把詩歌的的真意掩蓋起來。如果你不是很深刻地研究、了解,你就不能夠明白言外之意。所以言外之意,就可以慢慢去做了。

首先是要解決言内之意,尤其是初學者。言内之意怎麼辦?我年輕的時候,跟朱庸齋先生學詩詞,朱先生就跟我們說,我講一首詩你就寫一首詩,寫完之後,我要求你把這首詩翻譯一遍給我看看,如果你這首詩詞你譯出來是一篇流暢的白話文,你就及格了。

在我的《詩注要義》裡面有一章是關于今譯的,我對今譯基本是持否定态度,就是說詩歌是不能譯的,一譯就完蛋了。但是讀詩的時候不可不譯。你看有些杜甫的李白的,你看完之後能不能真正說明你讀懂這首詩,就看你就能不能夠把它譯出來。你先不要看人家怎麼翻譯,你譯得出來之後再跟專家的對一對,找差距。你就可以看一看,這些大學者他們譯的跟我譯的有什麼不一樣。

這樣的話,就長期地這樣訓練,你就可以知道,拿到一首詩之後,你怎樣讀一首詩。不要看注解,不要看翻譯,看白文,這非常重要。可能黃老師也記得,我第一屆教研究生的時候,我提出幾個要求。第一,說出來對不對你們可以批判,你們念研究生期間看的文本不能夠是簡化字的,一定要看繁體字的;第二要看線裝本;第三要看沒有标點符号的。

你問史洪權先生,他讀了以後,那時候你們是不是很痛苦啊。過了一年後可能又會感謝我,就由于一年的訓練,我自己加标點,加标點不是很簡單的,我這本書談過,魯迅先生說了,一個标點符号,就把你的學問全部切了出來。不要小看加标點的問題,是非常難,是大學問來的。

所以,其實黃老師你們教研究生不用考那麼多,出兩個題目就夠了。第一,拿出一篇古文,沒有标點的,叫他加标點;第二,請他翻譯一遍;第三,請他把裡面的典故注出來,這是第一個題目。第二個題目,就是出對偶句叫他對一對,出一個詩歌題目讓他馬上寫一首短詩出來。這兩個題目考博士就夠了。這是題外話。

黃仕忠:可惜我們現在的考試越來越規範。以前我們某個老師,比方我們以前古代有很多專業,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等等,詩歌小說散文文學批評史,我們現在都叫古代文學。要那麼多人裝進去,還要讓各個方向考試出來,也給他們問題。當然我們文獻學也有文獻學的問題。

陳沚齋:剛才說的言内之意的問題。言外之意,基本上是由學者解決。基本上,其實每個人都可以猜一猜,詩人這首詩裡面有什麼言外之意,能夠把詩歌裡的言外之意解讀出來,那才是真正讀懂這首詩。言外之意不容易。那就談到,大家看看這本書裡面談到了,了解詩人生平、履曆、交友、寫作背景,還要了解時代,還要了解詩人一貫的風格,他習慣用什麼手法。這言外之意,盡可能去了解。

袁行霈先生把它歸結為這種叫啟示義,這首詩歌裡面有什麼啟示給你。但我覺得這個啟示義,不夠準确。為什麼呢,這個言外之意不光是一種啟示。“啟示義”其實包括我裡面所說的第三種叫象外之意。

象外之意往往是這樣,詩人心中所悟的,他寫了出來,往往會啟發,讓你去想象某個意境出來,這種是另外一種解讀了。這種解讀在西方非常流行,我們就不說了。所以我要求,你們讀詩能夠解讀言内之意和言外之意就夠了。象外之意,什麼啟發你啊,那是你的事情。所以你們注一個詩的時候,尤其是當注家的時候,千萬不要把象外之意過分解讀,這種過分解讀是誤導讀者的。這是第二個問題。

那時間關系,關于怎樣解讀就不說了,我還是用我老師容庚先生一句話說說幾個問題,有時候我們去問老師:“老師,這個銘文怎麼樣解啊,老師,這兩個銘文間關系怎麼樣啊?”容老就說了一句話:“我老了,你讀我的書去吧,我的書裡面都有。”這是容老的原話,你讀我的書去吧。所以你們可以看看這本書裡面,詩歌怎樣解讀,裡面談到有關方法。下面的時間就講第二個問題了,好不好,講多少分鐘好?

黃仕忠:您想講到什麼地方就到什麼地方。您先喝口水。剛才陳老師說當年容先生怎麼和他說,我想言外之意,各位也是這樣,因為今天我們能講的總是有限的,你想要了解,請看陳老師的書,書裡都已經寫在那裡了。

陳沚齋:下面的問題我覺得比較重要,關于創作。可能在座有三分之一的朋友都是沖着我題目上這兩個字來的。我也認得好幾位詩人,在廣州也是有名氣的年輕詩人,但你也休想在這短短的二十分鐘裡面聽了就很有用。關于創作問題,廣州話說:“會吟不會唱。”現在很多人呢,搞古文的學古文的他不寫古文,搞詩歌教詩歌的人他不寫詩歌,搞書法理論的不寫書法,搞繪畫理論的也不畫畫了。把研究跟創作分成兩條大路,那很好,讓更多學者出來有飯吃了。

但是,寫作,我記得當年,要什麼報職稱嗎,由講師到副教授,副教授再轉正教授。王起先生給我的評語,說我陳某給詩歌注釋,往往有一些新的見解,就是因為他懂得創作。這句話不光是講我,能夠寫兩首詩,好不好其實無所謂,能夠寫就是不一樣。因為寫詩過程,你就要用一些方法去寫,古人是用什麼方法,你通過實踐,有了實踐就是不一樣了。所以我提出,在座各位在聽完這節課之後,你想一想,能不能學學寫古文、寫詩。

其實你們年輕人非常聰明。以前每一個讀書人,每一個,都會寫詩,都會寫文言文,因為他要考試。如果國家高考裡面有一個小題目,就是要考寫一個對偶句啊,那就全國人都去寫詩了。因為以前的人不寫詩的話,你考不了科舉,你成不了秀才,成不了進士。所以每一個讀書人都可以成為一個會寫詩的人。

十多年前在中大,我講一個課就談到,詩人是不能培養的,是石頭裡爆出來的(粵語)。但是會寫詩的人,是每個人都可以做到的。那些規矩,其實在我這本書裡面也講了很多了。這本書其實我寫的目的,最初是一個講義,詩歌注釋學講義,這下冊前半部基本上是講義的内容。上冊呢,就完全是我個人的心得,在通過寫詩,跟注釋學關系。

我那時候,我寫詩用什麼手法,那個手法是吸收古人的。為什麼杜甫用的手法,就詩眼,用得特别好。為什麼叫詩眼,我寫詩我要去怎麼做。

所以學寫詩啊,其實不要我在這裡教大家。現在有一位很好的先生,叫葉耀才先生,大書法家。葉先生,寫書法,入門,首先要什麼。臨摹,對不對?沒有通過臨摹的書法家,是假書法家、僞書法家。二三十年前,我認識葉先生的時候,我看到葉先生寫字,非常精美,精美。你看現在葉先生的字,很大氣,很豪邁,很潇灑,你想不到,他小的時候就寫得這麼好。

朱庸齋先生教我們寫詞,寫首《蝶戀花》,回家裡面,馬上你就要交卷,要合韻,合古人韻,我把它每一句、每個詞在模仿。在新的文學家看來,這是大逆不道。你怎麼學寫詩呀,怎麼去模仿人家呀?胡适先生在“八不主義”裡面,就提出這個不行的,模仿是不行的。因為寫詩的東西,寫心得,寫個性,寫感情。

寫古詩不是這樣的。寫詩跟寫書法一樣,記住,沒有模仿,沒有通過模仿階段,永遠是門外看,門外漢。兩個詞不一樣,一個是門外漢,一個是門外看。前幾天,我還跟劉斯奮——我老朋友,辯論了一下。他說我寫詩我寫書法從來不模仿,我揭發他了。我說那時候呀,你寫詩呀,你告訴我,你是學黃仲則,你是學龔定庵的,你現在怎麼能說你不模仿人家啦?你是名氣大了,你就不承認啦,你是天才啦?他沒話可說啦。

有很多人,他以為自己沒有模仿,在内心裡面覺得我沒有模仿。其實啊,還是有模仿,一定有他學習的對象。在現在有很多所謂老幹體的人,他說我沒有學杜甫,也沒有學李白,我就寫自己的感情。其實他也是學的,是學的詩詞報裡的那些詩歌,也是模仿。你不模仿,你進不了門。

其實模仿也很簡單,就按照《紅樓夢》,林黛玉小姐教香菱的,就夠了。你回去找《紅樓夢》看一看,香菱想學詩,怎麼樣學呀,林小姐啟示她,最好先學五律。學大家,學王維、學孟浩然,然後呢,慢慢地學杜甫。

學五律。我進門,就是學五律。我年輕時候,寫了好多詩,念初中時候就開始學舊詩了,學七絕,寫幾百篇七絕,在後來看來,沒有一篇是像樣的,路子不對。七絕,記住,很多現在教人寫詩的人都從七絕開始,這個路子是絕對走不通,但是天才可以例外,我現在不是跟天才說,是跟一般人說,寫詩,你要從絕句入門,是進不了門的。為什麼呢?很容易學,易學難精。

你看,翻開古人的詩集裡面,很多大學問家、大詩人,他寫五律,寫古風,都寫得很好,但叫他挑出幾篇特别好的七絕,挑不了。為什麼?七絕,每一篇都六十分、七十分,要達到九十分非常難。但如果寫五律的話呢,寫七律的話呢,你就往往呢,一下子可以寫二十分、三十分。你學會以後,你可以七十分、八十分,還可以寫得比較好。

五律怎麼寫?先學對偶。對偶句怎麼學?我跟你講,詩歌是種很奇怪的東西,語言學家、語法學家絕對寫不了好的詩,為什麼,它語法既不通,又太通。不知道在座有沒有我以前的學生,我那裡曾經跟你們說過,葛兆光先生所說,漢字是魔方,是個很奇怪的。把五個字拿出來,就好像魔方一樣,變化無端。

我曾經出了一個小小的題目,在一個黑闆上寫了五個字,天、遠、一、聲、雞,請你們把這五個字調來調去,有多少種句式。雞聲一天遠,遠天一聲雞,遠天雞一聲,總共有十多二十種,都可以解得通的,這就說明漢字的奇妙了。你怎麼樣翻譯呀,天遠一聲雞,這五個字如果要翻譯成為英語的話,雞聲一遠天,遠天一聲雞,翻譯成英語,翻譯成俄語,翻譯成日本語,反正差不多。在我們漢語這麼奇妙。

我記得有一次講課的時候也是出這個題目,這五個字變成什麼呢,天遠一聲雞,天遠雞聲一,把一放在最後,天遠雞聲一。同學們問,天遠雞聲一都可以成為詩歌嗎,我說可以,我說你對一對它,用另外一個對子來對它,天遠雞聲一,我先對,你再學——月明人影三,那就說那個“一”不是平白無故的,這就是詩歌的語法。

這也怪不得說詩人都是瘋子。這在語法學上來說呢就是“癡人說夢”了,但是如果你換一種思維,詩性思維,就不要用當代人的白話文的思維去寫詩。像很多人寫詩寫不好,(是因為)沒有改變他的思維方式,不懂得怎樣用詩歌的方式來思維。這非常重要,詩歌往往是非理性的,反邏輯的,它是另外一套邏輯,是詩歌的邏輯,跟一般邏輯不一樣。所以你們學詩,就要學會這一套,這就不是講幾句話可以講得完啦,在我這(書)裡面,它都抒發的, 你們也有。

我們怎麼樣才能改變固有的思維方式?好像我個人來說,我的語言天分很差,學普通話都學不好。我記得當年念初中,學英語,到初二,很痛苦。有一天說現在我們不用學英語了,不學帝國主義語言啦,啊,當時全班拍手叫好,後來改學俄語。

當年大學還學俄語,好多年俄語,到了研究生還是俄語,我的俄語水平,現在幾乎俄語從頭到尾都不能夠講出來,後來又學日本語,又學了幾年。為什麼呢,學語言真是需要天賦,它跟寫詩一樣。你們是英語寫得很好了,你們是用英語來思維的,用外語來思維的;真正能夠說、能夠寫得好的詩人,他用詩歌來思維,用古文來思維。

寫詩,我說了,不光是要從詩裡面學詩,還要學古文。剛才我說寫對偶句是最簡單的啦,不用再說啦。古文很重要。古人很多他本來不是詩人,勉勉強強要寫首詩出來,寫出來,寫不好,包括古代很多大學者。我現在編纂着詩,十年來我很痛苦,為什麼呢,看一百首詩,找不出來一首好詩。

古人都是這樣,有時候呢,看一整本詩集,都找不來好詩。文史館最近交本詩給我看,是老先生的詩集,他家屬要給他出版,叫我看,從頭到尾看,每首詩都好,都是六十分,你找不到好詩。但寫古文呢,不一樣了,我看這位老先生古文寫得很好。我就跟他說,這位老先生,古文可以出,詩歌,作為他子孫來說,還是為長者諱,不要出醜了。古人都是這樣,何況今人。

但是,古文不一樣。每個人都可以寫一個标準的、好的古文。但是當代寫詩寫得好的不少,但寫得好的古文非常少。至少在我們這一輩人,七十歲以上的,到一百歲的人,很少能夠寫出标準的好的古文。反正現在網絡上面,看很多年輕人,二三十個年輕人,寫的标準古文非常好,遠遠勝于老先生。

為什麼啊,就學習。他們學古,模仿古人,仿古,學得很精到。所以,學詩,你們也要學古文,學古文。如果光是從詩裡面學詩,是不夠的,還一定要通過學習古文來把握古人的筆法、句法。你看看,唐詩跟宋詩的區别、分開之一,就是說,宋詩裡面很多是用古文的筆法去寫的。我個人的詩裡,我自己的詩,很多也是用古文。所以我希望各位,你們要寫好的詩,回家裡面,不要光去讀古詩,還要多讀古文。

最後講幾句,怎樣才寫得好詩。兩個字,我說幾遍了,在這裡再強調。詩歌,跟書法一樣。寫詩,要臨帖,臨帖非常重要。書法家不臨帖,永遠成不了真正的書法家;寫詩不臨帖,永遠成不了詩人。

怎樣臨帖呀,不是學書法帖,而是拿着杜甫、李白、白居易、黃庭堅做一個帖。古人的詩歌,你去模仿它。我再講一句,沒有通過模仿階段的人,寫詩,是永遠進不了門。這句話講出來,得罪好多人。

我個人來說,詩歌,模仿好多人。十多位詩家,都模仿過;書法,也是模仿好多家。如果你不模仿,永遠是門外漢。寫詩跟書法一樣,臨帖很重要,拿着李白的、杜甫的、黃庭堅的、李商隐的好詩,一首一首,一句一句,逐句模仿。通過這模仿,不出兩三個月,你就可以寫出一首比較好的詩啦。

我可以舉個很有效的例子說明。十多年前,在中山大學,搞過一個詩詞的大賽,粵港澳詩詞大賽。那一年,我們搞個培訓班,同學啊,沒有人會寫詩,怎麼辦?培訓。叫同學模仿,一首一首,一句一句地模仿。

經過兩三個月的模仿培訓,結果,一到大賽的時候,粵港澳大賽,中山大學總分第一。這說明,你們大學生啊非常聰明。學詩是非常容易的,每個人都可以當一個會寫詩的人。我在這裡也說到,分開兩種人,一種是詩人,詩人是天生的,石頭爆出來的,是不可以培養的。但會寫詩的人,是可以培養的,每個人,都可以成為一個會寫詩的人。隻要你掌握方法,你就可以學成标準的詩歌。

好了,最後用容老跟我們說的幾句話做總結。當時我當容庚先生的研究生,容老就說:“你們好好讀書。”我就問:“容老,怎麼怎麼……”問他。他說:“我耳朵也不好,又聽不清楚,你讀我的書去吧。”

好,就感謝大家。

編輯、責編:阿七 校對:阿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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