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竹林七賢的玄學活動
以年齒而論,竹林七賢與正始名士何晏、王弼、夏侯玄屬于同一時代人。隻是由于何晏等人在正始中就已享有盛名,聲譽遠在阮籍、嵇康等人之上,東晉袁宏撰寫《名士傳》,才把正始名士與竹林名士分别列為兩個名士團體,與所謂的“中朝名士”鼎足而三。魏晉玄學始于何晏、王弼、夏侯玄等人,是不争的事實。但由于何晏正始十年(249)被司馬懿殺害,同年王弼病卒,夏侯玄正元元年(254)被司馬師殺害,所以,所謂的正始玄學不過是昙花一現。自正始末至景元三年(263)年嵇康被殺、景元四年(264)阮籍病逝的十多年間,曹魏朝政一直由司馬氏父子把持。這一時期,玄學思想雖然十分活躍,但大旗實際上卻是由竹林七賢扛起的,具體些說則是由嵇康和阮籍扛起的。
正始末至景元年間,竹林七賢以其特殊身份活躍在當時的玄學論壇上。他們的玄學活動雖然不乏辯難駁議之類的事情,卻不像兩晉名土那樣常常為某一玄學命題争執不休,甚至一定要分個高下輸赢。他們通過竹林之遊暢言玄理,縱酒昏酣,遺落世事,同時又在社會活動中不經意地張揚着玄學思想,推動着玄學的流行。
阮籍是竹林玄學的堅定鼓吹者。任尚書郎的時候,他與同為尚書郎的王渾是好朋友。王渾之子王戎當時才十幾歲,随父在郎舍,因而與阮籍成了忘年之交。兩個年齒懸殊的人之所以能夠成為好朋友,重要的一點就在于他們都崇尚清談,在談玄方面有共同的興趣與愛好。孫盛《晉陽秋》載:
戎年十五,随父渾在郎舍。阮籍見而說焉,每适渾,俄頃辄(去),在戎室久之。乃謂渾:“濬沖清尚,非卿倫也。”戎嘗詣籍共飲,而劉昶在坐,不與焉。昶無恨色。既而戎問籍曰:“彼為誰也?”曰:“劉公榮也。”浚沖曰:“勝公榮,故與酒;不如公榮,不可不與酒;惟公榮者,可不與酒。”
阮籍和小他20多歲的王戎成為忘年交,是因為王戎小小年紀就善于清談。一句“濬沖清尚,非卿倫也”,表明了阮籍對王戎長于清談的欣賞态度。而王戎則是能言之輩,他對阮籍的一番話,看似談論飲酒,但實際上則充滿玄理意味。正是因此,阮籍對阮渾說:“與卿語,不如與阿戎語。”以至于他每次與王戎相聚,“必日夕而返”。除此之外,阮籍還著書立說,先後撰寫了《通易論》、《通老論》《達莊論》《樂論》和《大人先生傳》等充滿玄理意味的文章,來闡釋自己對“三玄”的認識與理解,張揚玄理,鼓吹玄學。
嵇康是竹林玄學的代表人物,其玄學活動主要發生在移居山陽之後。作為竹林之遊的主持者,嵇康常常在嵇公竹林裡和阮籍等竹林名士談玄清議,飲酒唱和。談論玄理,成為竹林之遊的重要内容。竹林之外,嵇康經常和向秀、呂安等鍛鐵灌園,談論玄理。《文士傳》載:
康性絕巧,能鍛鐵。家有盛柳樹,乃激水以圜之,夏天甚清涼,恒居其下傲戲,乃身自鍛。家雖貧,有人說鍛者,康不受直。惟親舊以雞酒往,與共飲啖,清言而已。
此處所謂“清言”,與“玄言”同義,是指談玄清議,《世說新語》和《晉書》都有很多例證。嵇康與親舊共“清言”,是用一種特殊的方式來參與玄學活動。除此之外,嵇康還參與了一些重要玄學命題的辯難,如與向秀關于養生問題的争論,與張叔遼關于自然好學的争論,與阮德如關于宅無吉兇的争論,以及聲無哀樂的争論,等等,都表明了嵇康對玄學問題的關注和對當時玄學重要命題的思考。
嵇康主張越名教而任自然,故而在玄學活動中對名教中人不理不睬。《世說新語·文學第四》載鐘會訪嵇康事雲:
鐘會撰《四本論》始畢,甚欲使嵇公一見,置懷中既定,畏其難,懷不敢出,于戶外遙擲,便回急走。
此事發生在鐘會任中書侍郎時,時間大概在嘉平四年(252)前後,正是竹林之遊最為熱絡的時候。鐘會是貴公子,熱衷玄理,不僅加入了當時以傅嘏、李豐等為首的關于才性同異合離的辯論,而且“集而論之”。《魏志》雲:
會論才性同異傳于世。四本者,言才性同、才性異、才性合、才性離也。尚書傅嘏論同,中書令李豐論異,侍郎鐘會論合,屯騎校尉王廣論離。
鐘會慕嵇康高名,撰成《四本論》之後,想得到嵇康的指教,懷揣《四本論》前來拜訪,卻因擔心嵇康不理會他,就遠遠地從門外把《四本論》扔進去,轉身往回跑了。鐘會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他曾經在嵇康這裡碰過軟釘子。《世說新語》載:
鐘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識嵇康。鐘要于時賢俊之士,俱往尋康。康方大樹下鍛,向子期為佐鼓排,康揚錘不辍,旁若無人,移時不交一言。鐘起去,康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魏氏春秋》亦雲:
鐘會為大将軍兄弟所昵,聞康名而造焉。會名公子,以才能貴幸,乘肥衣輕,賓從如雲。康方箕踞而鍛,會至,不為之禮。
嵇康性不偶物,與物多忤,對名教中人深惡痛絕。這樣一種性格在其玄學活動得到了充分體現。
王戎以善于清談而廣為人知,并因此與阮籍成為忘年交。及參與竹林之遊和進入仕途之後,王戎長于清談的特點得到了淋漓盡緻的發揮。《世說新語·排調第二十五》載:“嵇、阮、山、劉在竹林酣飲,王戎後往。步兵曰:‘俗物已複來敗人意。’王笑曰:‘卿輩意亦複可敗邪?’”王戎的回答既充滿機智,又富有玄理。王戎回憶竹林之遊的一段話,也很富玄理意味:“王浚沖為尚書令,著公服,乘轺車,經黃公酒垆下過,顧謂後車客:‘吾昔與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飲于此垆,竹林之遊,亦預其末。自嵇生夭、阮公亡以來,便為時所羁绁。今日視此,雖近,邈若山河。'”王戎評價時人,多着眼于玄理,以能清言為原則。其評王祥:“太保居在正始中,不在能言之流。及與之言,理中清遠,将無以德掩其言。”評王衍:“太尉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自然是風塵外物。”評阮武:“清倫有鑒識,漢元以來,未有此人。”所謂理中清遠、風塵外物、清倫鑒識,都是以玄理論人物,表明王戎在人物評價方面所持有的玄學标準。
向秀的玄學活動,除參與竹林之遊,與嵇康、呂安等人在鍛鐵灌園之時談論玄理外,主要則是注《莊子》和《周易》。《世說新語·文學第四》載:
初注《莊子》者數十家,莫能究其旨要。向秀于舊注外為《解義》,妙析奇緻,大暢玄風。
《竹林七賢論》雲:
秀為此《義》,讀之者無不超然,若已出塵埃,而窺絕冥,始了視聽之表,有神德玄哲,能遺天下外萬物,雖複使動競之人,顧觀所徇,皆怅然自有振拔之情矣。
向秀還為《周易》作注,有《周易義》。《秀别傳》雲:
秀與嵇康、呂安為友,趣舍不同。嵇康傲世不羁,安放逸邁俗,秀雅好讀書。二子頗以此嗤之。後秀将注《莊子》,先以告康、安。康、安鹹曰:“此書讵複須注?徒棄人作樂事耳!”及成,以示二子。康曰:“爾故複勝不?”安乃驚曰:“莊周不死矣!”後注《周易》,大義可觀,而與漢世諸儒互有彼此,未若隐莊之絕倫也。
向秀把自己對“三玄”的理解融入《莊子》注和《周易義》中,并通過這樣一種特殊的形式,為魏晉玄學的發展作出了特殊貢獻。
山濤、劉伶和阮鹹的玄學活動在其社會活動中亦偶爾可見。山濤主持吏部時草拟的《啟事》,有些則着眼于玄理。《世說新語·賞譽第八》載:“山公舉阮鹹為吏部郎,目曰:‘清真寡欲,萬物不能移也。’”劉孝标注引山濤《啟事》雲:“(鹹)真素寡欲,深識清濁,萬物不能移也。若在官人之職,必妙絕于時。”在山濤看來,阮鹹具有很高的玄學修養,是非常合适的吏部郎人選。劉伶的玄學活動,文獻較少記載,但其日常生活則處處留下了玄學活動的影子。《世說新語·容止第十四》載:“劉伶身長六尺,貌甚醜顇,而悠悠忽忽,土木形骸。”《魏國統》亦雲:“劉伶字伯倫,形貌醜陋,身長六尺,然肆意放蕩,悠焉獨暢,自得一時,常以宇宙為狹。”劉伶任情自然,土木形骸,已經把老莊思想内化為日常生活行動,故能“自得一時,常以宇宙為狹”,能豁達到“常乘鹿車,攜一壺酒,使人荷锸随之,雲:‘死便掘地以埋。’”阮鹹的玄學活動雖然很少見諸文獻記載,但其真素寡欲、皈依老莊,卻曾受山濤的稱贊。《名士傳》亦稱其“任達不拘,當世皆怪其所為。及與之處,少嗜欲哀樂,至到過絕于人,然後皆忘其向議”。阮鹹雖然較少參與社會玄學活動,但他卻用自己的實際行動時時處處在诠釋着玄學精神。
二、竹林七賢的玄學思想
自湯用彤先生把“本體之學,為本末有無之辨”的魏晉思想稱為“魏晉玄學”以來,魏晉玄學的說法逐漸為學界所接受。如今,談及魏晉思想,學界認為其主流就是以“三玄”為代表的玄學。竹林七賢作為這一時期有重要影響的名士群體,對魏晉玄學的形成和興盛發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正如劉大傑所說:
魏晉的玄談,雖由何、王開其端,若非竹林名士在思想上建立玄學的基礎,在文字上加以宣傳,那風氣決不會鬧到那種如日中天的樣子的。後來一般人,不過繼其餘緒,在理論上加以發揮,在行為上更趨狂浪而已。
的确,魏晉玄學在正始以後能夠逐步達至如日中天的勃興與繁盛,與竹林七賢尤其是嵇康、阮籍的玄學貢獻是密不可分的。
竹林七賢以老莊思想為精神皈依,其性格和行為都鮮明地表現出老莊思想的深刻影響。阮籍尤好老莊,“行己寡欲,以莊周為模則”,鮮明地表現出皈依老莊的特色;嵇康“天質自然,恬靜寡欲,含垢匿瑕,寬簡有大量。學不師受,博覽無不該通。長好老莊”,自言“老子莊周,吾之師也”,對老莊頂禮膜拜;山濤“少有器量,介然不群,性好莊老,每隐身自晦”。西晉王衍以為,“此人初不肯以談自居,然不讀老莊,時聞其詠,往往與其旨合”。向秀好老莊之學,更是廣為人知。他的《莊子》注,“發明奇趣,振起玄風,讀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時也”,對魏晉玄學的興盛居功至偉;劉伶“放情肆志,常以細宇宙、齊萬物為心”,對老莊思想有深刻領悟;阮鹹任達不拘,縱情越禮,所為與老莊精神暗合;至于王戎,更是清談名家,以善于清談為人所知,史家所謂“王戎談子房季劄之間,超然玄著”。武陔贊其“尚約”,鐘會贊其“簡要”,都着眼于王戎的簡約之風,而“簡約”正是老莊思想的重要命題,表明王戎是地道的老莊信徒。
從現存文獻來看,竹林七賢的玄學思想,唯嵇康和阮籍較為清晰。嵇康和阮籍是竹林玄學的代表人物。湯用彤先生認為,“嵇康、阮籍與何晏、王弼不同。王何較嚴肅,有精密之思想系統,而嵇阮則表現了玄學的浪漫方面,其思想不精密,卻将玄學用文章與行為表達出來,故在社會上之影響,嵇阮反出王何之上,而常被認為是名士之楷模”。他從元氣說、自然三義和逍遙放任之人生觀三個方面,對嵇康、阮籍的玄學思想作了簡略論述,奠定了學界對嵇康、阮籍玄學思想的基本認識。其後有關嵇康、阮籍玄學思想的研究,大多是以上述觀點為基礎而進行的拓展。
嵇阮玄學的核心是崇尚自然。阮籍以為,“天地生于自然,萬物生于天地。自然者無外,故天地名焉。天地者有内,故萬物生焉”;“天地合其德,日月順其光。自然一體,則萬物經其常”。自然是萬物之本,遵循自然規律是天地和人之本性,故曰“循自然、性天地者,寥廓之談也”。如果不遵循自然規律,違背天地和人之本性,就會造成混亂,誠如阮籍指出的那樣:“自然之理不得作,天地不泰,而日月争随;朝夕失期,而晝夜無分;競逐趨利,舛倚橫馳,父子不合,君臣乖離。”嵇康認為,人各有自然之性,而這種自然之性在“洪荒之世”保持得最好:“夫民之性,好安而惡危,好逸而惡勞。故不擾則其願得,不逼則其志從。洪荒之世,大樸未虧,君無文于上,民無競于下,物全理順,莫不自得。飽則安寝,饑則求食,怡然鼓腹,不知為至德之世也。若此,則安知仁義之端,禮律之文?”
正是因為崇尚自然,嵇康和阮籍的音樂思想都強調一個“和”字。在他們看來,“和”就是音樂的本質。阮籍認為,“夫樂者,天地之體,萬物之性也。合其體、得其性則和,離其體、失其性則乖。昔者聖人之作樂也,将以順天地之體,成萬物之性也。故定天地八方之音,以迎陰陽八風之聲,均黃鐘中和之律,開群生萬物之情氣。故律呂協則陰陽和,音聲适而萬物類”。他視自然之樂為達至神人和諧的手段,認為“聖人之樂,和而已矣”。在《禮記》等典籍中,音樂是等級和禮儀的體現,不同身份地位的人使用的音樂有嚴格限制,不能僭越,否則就是犯上,就是越禮。所以,當春秋末年季氏八佾舞于庭時,孔子大為憤怒,說:“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孔子之所以如此憤怒,是因為季氏用樂僭越,超出了他本應使用的音樂規制。但在阮籍看來,音樂的功能就是“和”,通過“和”來感動人心,所謂“樂者,使人精神平和,衰氣不入,天地交泰,遠物來集,故謂之樂也”。嵇康的音樂思想雖然與阮籍有很大不同,但同樣強調“和”,他說:“五味萬殊,而大同于美;曲變雖衆,亦大同于和。美有甘,和有樂。然随曲之情,盡于和域;應美之口,絕于甘境。”音樂以“和”為體,無關哀樂,所謂“聲音以平和為體,而感物無常;心志以所俟為主,應感而發。然則聲之與心,殊塗異軌,不相經緯焉。得染太和于歡戚、綴虛名于哀樂哉?”在阮籍和嵇康的思想中,“和”就是自然的一種狀态,是自然規律的表現。
嵇康玄學的主要特征是越名教而任自然。嵇康對此有明确表述:
夫稱君子者,心無措乎是非,而行不違乎道者也。何以言之?夫氣靜神虛者,心不存于矜尚;體亮心達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審貴賤而通物情。物情順通,故大道無違;越名任心,故是非無措也。 他認為,“六經以抑引為主,人性以從欲為歡。抑引則違其願,從欲則得自然。然則自然之得,不由抑引之六經;全性之本,不須犯情之禮律。故仁義務于理僞,非養真之要術;廉讓生于争奪,非自然之所出也”。
嵇康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說明的“必不堪者七”和“甚不可者二”,雖然是在說自己,實則都是對名教的控訴。
阮籍對名教雖然有些不舍不棄,但他骨子裡卻是抗拒名教,因而高舉“自然”之大旗與名教抗争。他說:“聖人明于天人之理,達于自然之分,通于治化之體,審于大慎之訓。故君臣垂拱,完太素之樸;百姓熙怡,保性命之和。”他認為,“道者,法自然而為化。侯王能守之,萬物将自化。”阮籍筆下的大人先生,是一個蔑視禮法的“超人”形象:
夫大人者,乃與造物同體,天地并生,逍遙浮世,與道俱成,變化散聚,不常其形。天地制域于内,而浮明開達于外。天地之永固,非世俗之所及也。
阮籍不僅把大人先生塑造為一個任情自然的人物,而且還借大人先生之口,對名教進行了抨擊:
重賞以喜之,嚴刑以威之;财匮而賞不供,刑盡而罰不行,乃始有亡國戮君潰散之禍。此非汝君子之為乎?汝君子之禮法,誠天下殘賊亂危死亡之術耳。而乃目以為美行不易之道,不亦過乎?”
魏晉時期,摒棄名教者衆,但像阮籍、嵇康這樣猛烈抨擊禮法和名教者,卻為數不多。
竹林七賢玄學的主要表現是任情放達。嵇康的“必不堪者七”,就表現出一種任情放達之特色:
卧喜晚起,而當關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釣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動,二不堪也;危坐一時,痹不得搖,性複多虱,把搔無已,而當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書,又不喜作書,而人間多事,堆案盈幾,不相酬答,則犯教傷義,欲自勉強,則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喪,而人道以此為重,已為未見恕者所怨,至欲見中傷者,雖瞿然自責,然性不可化,欲一心順俗,則詭故不情,亦終不能獲無咎無譽。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當與之共事,或賓客盈坐,鳴聲聒耳,嚣塵臭處,千變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煩,而官事鞅掌,機務纏其心,世故繁其慮,七不堪也。
嵇康所謂“必不堪者七”,都是名教所熱衷的,而這些恰恰是主張“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嵇康所不屑為的。至于沉湎于酒的劉伶,其所著《酒德頌》亦表現出任情放達之特色:
有貴介公子,缙紳處士,聞吾風聲,議其所以,乃奮袂攘襟,怒目切齒,陳說禮法,是非鋒起。先生于是方捧罂承槽,銜杯漱醪,奮髯箕踞,枕曲藉糟,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兀然而醉,恍爾而醒。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見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觀萬物之擾擾,如江漢之載浮萍。
劉伶對老莊思想的領悟,都蘊含在這篇《酒德頌》中。其對名教的蔑視,也在這篇千古奇文中表現得淋漓盡緻。
三、竹林七賢對魏晉玄學的影響
在魏晉玄學的發展與勃興過程中,竹林七賢發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産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劉大傑先生指出,“玄學清談有他們這般人(指竹林七賢——筆者注)出來提倡,不怕它不變為狂潮大浪了”,的确說到了根子上。具體說來,竹林七賢的影響主要表現在思想觀念上的提倡和行為方式上的示範。
在思想觀念方面,竹林七賢的影響雖然未必超過何晏、王弼等正始名士,但嵇康、阮籍和向秀的影響卻是不容忽視的。嵇康在《養生論》《難自然好學倫》《聲無哀樂論》《釋私論》和《與山巨源絕交書》等文章中表現出來的崇尚自然的思想,不僅是對老莊自然思想的張揚,而且挑起了魏晉時期的自然與名教之争。他的“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主張,反映出當時社會的主流思想意識,在當時曾經引起軒然大波。他公開表示“非湯武而薄周孔”,在當時社會産生了很大反響,招緻了名教中人的反對,以至于為名教中人所不容。鐘會就把“非湯武而薄周孔”作為诋毀嵇康的一個重要理由,認為嵇康“言論放蕩,非毀典谟,帝王者所不宜容,宜因釁除之,以淳風俗”,并直接導緻了嵇康被殺。
嵇阮的“貴無”思想,在當時就引起激烈争論。阮籍以為,“至人無宅,天地為客;至人無主,天地為所;至人無事,天地為故。無是非之别,無善惡之異,故天下被其澤,而萬物所以熾也”。阮籍“貴無”,認為無為則天下安,有為則天下相殘:“無貴則賤者不怨,無富則貧者不争,各足于身而無所求也。恩澤無所歸,則死敗無所仇;奇聲不作,則耳不易聽;淫色不顯,則目不改視。耳目不相易改,則無以亂其神矣。此先世之所至止也。今汝尊賢以相高,競能以相尚,争勢以相君,寵貴以相加,驅天下以趣之,此所以上下相殘也。”這種觀點顯然脫胎于老子“無為而治”的思想。但是,嵇阮的崇尚自然和“貴無”,卻遭到了來自名教陣營的猛烈抨擊。裴頠著《崇有論》,公開指責阮籍等人。《晉書·裴頠傳》雲:
頠深患時俗放蕩,不尊儒術,何晏、阮籍素有高名于世,口談浮虛,不遵禮法,屍祿耽寵,仕不事事。至王衍之從,聲譽太盛,位高勢重,不以物務自嬰。遂相放效,風教陵遲,乃著《崇有》之論,以釋其蔽。
在《崇有論》中,裴頠直斥何晏、阮籍“悠悠之徒,駭乎若茲之釁,而尋艱争所緣。察夫偏質有弊,而睹簡損之善,遂闡貴無之議,而建賤有之論。賤有則必外形,外形則必遺制,遺制則必忽防,忽防則必忘禮。禮制弗存,則無以為政矣”。盡管裴頠等人的“崇有”之論得到當權者司馬氏的支持,但由于自正始以來崇尚自然無為已經漸成時代風氣,嵇阮等人的玄學思想在當時社會依然有廣闊市場,尤其是經過西晉王衍、樂廣等所謂“中朝名士”的推波助瀾,魏晉玄學在西晉時期愈加興盛。正如史家所言:“廣與王衍俱宅心事外,名重于時。故天下言風流者,謂王、樂為稱首焉。” 與玄學思想的影響相比,竹林七賢任情自然、疏狂放達的行為方式,對當時的影響更為顯著。竹林七賢崇尚自然,張揚個性,蔑視禮教,把對老莊的領悟内化為精神狀态,外化為行為方式。他們遊于竹林,縱酒昏酣,遺落世事,把老莊思想融入吟詠談笑之中;竹林之外,他們同樣疏狂任性,揮灑自由,不把名教放在眼裡。阮籍“禮豈為我輩設耶”的質問,把竹林七賢對禮法的蔑視表現得淋漓盡緻;劉伶縱酒放達,脫衣裸形在屋中。有人見而嘲諷之,他說:“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褌衣,諸君何為入吾褌中?”把老莊的任情自然發揮到了極緻;王戎喪子,悲不自勝。山簡勸慰他:“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戎回答說:“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王戎的回答,涉及魏晉玄學的重要話題——聖人有情無情,這一問題在王戎不經意的回答中已經找到了答案。竹林七賢就是這樣用言語和行動來表現他們對玄學的理解和領悟,在不知不覺中影響着周圍的人,影響着整個魏晉社會,促進了魏晉玄學的流行和興盛。
竹林七賢的任情自然和疏狂放達,對魏晉玄學的影響可以說是無所不及。《晉書·王衍傳》載: 魏正始中,何晏、王弼等祖述老莊,立論以為天地萬物,皆以無為為本。無也者,開物成務,無往不存者也。陰陽恃以化生,萬物恃以成形,賢者恃以成德,不肖恃以免身。故無之為用,無爵而貴矣。衍甚重之。惟裴頠以為非,著論以譏之,而衍處之自若。衍既有盛才美貌,明悟若神,常自比子貢,兼聲名籍甚,傾動當世。妙善玄言,唯談老莊為事。每捉玉柄麈尾,與手同色,義理有所不安,随即改更,世号“口中雌黃”。朝野翕然,謂之一世龍門矣。累居顯職,後進之士,莫不景慕仿效;選舉登朝,皆以為稱首。矜高浮誕,遂成風俗焉。
這雖然說的是何晏、王弼等正始名士對以西晉玄學的影響,但既“貴無”且能放達虛誕者,實則是指阮籍、嵇康等竹林七賢。在王隐《晉書》中,阮籍等人的影響比較消極:
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頭散發,裸袒箕踞。其後貴遊子弟,阮瞻、王澄、謝鲲、胡母輔之之徒,皆祖述于籍,謂得大道之本,故去巾帻,脫衣服,露醜惡,同禽獸,甚者名之為通,次者名之為達也。
相較于西晉,東晉的玄學雖然更為興盛,但士人對魏晉玄學的反思也開始多起來,王隐并不是第一個。在王隐之前,桓溫已有“遂使神州陸沉,百年丘虛,王夷甫諸人不得不任其責”之慨!桓溫之言雖是針對王衍、樂廣等人,但其放達浮誕之風,卻始于竹林七賢,王衍等人不過得其餘緒而已。
竹林七賢聚會談玄論道的形式,也為兩晉名士所繼承。《世說新語》所載西晉諸名士共至洛水戲的故事,頗能說明問題:
諸名士共至洛水戲,還。樂令問王夷甫曰:“今日戲樂乎?”王曰:“裴仆射善談名理,混混有雅緻;張茂先論史漢,靡靡可聽;我與王安豐說延陵子房,亦超超玄著。”
這個故事說到的王衍、樂廣和裴頠、張華,都是西晉武帝時期的名士,其中王衍和樂廣是西晉玄學的領袖人物,其地位與竹林名士中的阮籍和嵇康相若。東晉時期,王羲之等名士蘭亭雅集,深得竹林名士之遺風。王羲之《臨河叙》雲:
永和九年,歲在癸醜。暮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鹹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娛目騁懷,信可樂也。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觞一詠,亦足以暢叙幽情矣。故列序時人,錄其所述。右将軍司馬太原孫丞公等二十六人,賦詩如左。前餘姚令會稽謝勝等十五人,不能賦詩,罰酒各三鬥。
蘭亭雅集多至40餘人,規模更勝于洛水之戲。其目的雖然是所謂的“修禊事”,但其形式卻是把酒言歡,以文會友。它不同于西漢時期的梁園之遊,也不同于建安時期的邺下之遊。它不是帝王或權貴主導下的文人活動,而是與竹林之遊一樣,是志同道合者的自發聚會,是文人雅士的詩酒唱和。所不同者,是蘭亭雅集少了些竹林之遊的自然和超脫,多了些文人之間的是是非非和世俗纏繞。王羲之“向之所欣,俯仰之間以為陳迹,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随化,終期于盡。古人雲,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每攬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懷。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殇為妄作”之慨,已然流露出這樣的信息。
劉師培先生論及阮籍的影響時說:“西晉之士,其以嗣宗為法者,非法其文,惟法其行。用是清談而外,别為放達。”劉大傑先生指出:“嵇阮是學界的權威,王樂又是政界的巨子,玄學清談由這般人來提倡鼓勵,後進之士,自然是景慕仿效。退可得名,進可幹祿,矜高浮誕之風,于是就日盛一日了。”竹林七賢對魏晉玄學的影響,在于他們的思想,在于他們的文章,亦在他們的玄學活動。但比較而言,竹林七賢的任情自然的處世态度和疏狂放達的行為方式,對魏晉玄學的影響更為直接,也更為深刻。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