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從文
一切存在嚴格地說都需要“時間”。時間證實一切,因為它改變一切。氣候寒暑,草木榮枯,人從生到死,都不能缺少時間,都從時間上發生作用。
常說到“生命的意義”或“生命的價值”。其實一個人活下去真正的意義和價值,不過占有幾十個年頭的時間罷了。生前世界沒有他,他無意義和價值可言的;活到不能再活死掉了,他沒有生命,他自然更無意義和價值可言。
正仿佛多數人的愚昧與少數人的聰明,對生命下的結論差不多都以為是“生命的意義同價值是活個幾十年”,因此都肯定生活,那麼吃,喝,睡覺,吵架,戀愛,……活下去等待死,死後讓棺木來裝殓他,黃土來掩埋他,蛆蟲來收拾他。
生命的意義解釋的即如此單純,“活下去,活着,倒下,死了”,未免太可怕了。因此次一等的聰明人,同次一等的愚人,對生命的意義同價值找出第二種結論,就是“怎麼樣來耗費這幾十個年頭”。雖更肯定生活,那麼吃,喝,睡覺,吵架,戀愛,……然而生活得失取舍之間,到底也就有了分歧。
這分歧一看就明白的。大别言之,聰明人要理解生活,愚蠢人要習慣生活。聰明人以為目前并不完全好,一切應比目前更好,且竭力追求那個理想。愚蠢人對習慣完全滿意,安于現狀,保證習慣。(在世俗觀察上,這兩種人稱呼常常相反,安于習慣的被呼為聰明人,懷抱理想的人卻成愚蠢家夥。)兩種人即同樣有個“怎麼來耗費這幾十個年頭”的打算,要從人與人之間尋找生存的意義和價值,即或擇業相同,成就卻不相同。同樣想征服顔色線條作畫家,同樣想征服樂器音聲作音樂家,同樣想征服木石銅牙及其他材料作雕刻家,甚至于同樣想征服人身行為作帝王,同樣想征服人心信仰作思想家或教主,一切結果都不會相同。因此世界上有大詩人,同時也就有蹩腳詩人,有偉大革命家,同時也有虛僞革命家。至于兩種人目的不同,擇業不同,那就更容易一目了然了。
看出生命的意義同價值,原來如此如此,卻想在生前死後使生命發生一點特殊意義和永久價值,心性絕頂聰明,為人卻好象傻頭傻腦,曆史上的釋迦,孔子,耶稣,就是這種人。這種人或出世,或入世,或革命,或複古,活下來都顯得很愚蠢,死過後卻顯得很偉大。屈原算得這種人另外一格,曆史上這種人可并不多。可是每一時代間或産生一個兩個,就很象樣子了。這種人自然也隻能活個幾十年,可是他的觀念,他的意見,他的風度,他的文章,卻可以活在人類的記憶中幾千年。一切人生命都有時間的限制,這種人的生命又似乎不大受這種限制。
話說回來,事事物物要時時證明,可是時間本身卻又象是個極其抽象的東西,從無一個人說得明白時間是個什麼樣子。時間并不單獨存在。時間無形,無聲,無色,無臭。要說明時間的存在,還得回過頭來從事事物物去取證。從日月來去,從草木榮枯,從生命存亡找證據。正因為事事物物都可為時間作注解,時間本身反而被人疏忽了。所以多數人提問到生命的意義同價值時,沒有一個人敢說“生命意義同價值,隻是一堆時間”。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這是一個真正明白生命意義同價值的人所說的話。老先生說這話時心中的寂寞可知!能說這話的是個偉人,能理解這話的也不是個凡人。目前的活人,大家都記得這兩句話,卻隻有那些從日光下牽入牢獄,或從牢獄中牽上刑場的傾心理想的人,最了解這兩句話的意義。
因為說這話的人生命的耗費,同懂這話的人生命的耗費,異途同歸,完全是為事實皺眉,卻膽敢對理想傾心。
他們的方法不同,他們的時代不同,他們的環境不同,他們的遭遇也不相同;相同的是他們的心,同樣為人類向上向前而跳躍。
一九三五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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