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文革十年浩劫和改革開放後的西方文藝思潮的沖擊下,使得改造中國畫的呐喊紛繁叠起,“革中國畫的命”的矛頭一時間指向了最為傳統,也最有文人畫精神的大寫意花鳥,在此之下,大批藝術家紛紛“蓋頭換面”。新世紀以來,再看中國畫壇,“水墨”之風盛行,山水、人物、花鳥各色“标新立異”,而傳統大寫意花鳥卻在沖擊之下,難保一席之地,傳承上更是面臨着“後繼無人”的危機。
何談繼承?何談發揚?從八大、吳昌碩、齊白石、潘天壽,到許麟廬、李苦禅,這些傳統大寫意花鳥一脈閃耀的先驅者,何曾料想到它如今的“黯然失色”。當代大寫意畫家湯立在采訪中一連聲的“可悲”感歎着“我們這一代是失掉傳統的一代”。“我不想大寫意花鳥畫在我們這代人手中斷掉了”,已過七旬的郭石夫先生說。從去年開始,郭石夫作為發起人,聯合張立辰、王培東、吳悅石、甘長霖、湯立、邢少臣、鄧遠坡等諸位大寫意畫家正式成立“熙社”,并在今年舉辦了首屆當代真正意義上的大寫意花鳥展覽,其目的就是挽救愈見衰落的大寫意花鳥,并培養學子,使之薪火相傳。“如果我們再不發揮點兒作用,大寫意沒人管就完了,我們手裡很多東西都丢失了。”發起人之一、熙社畫會名譽會長邢少臣表示自己将毫無保留的将數十年的繪畫經驗悉心傳授給後學者。
而這樣的局面也讓我們不得不開始反思:傳統大寫意花鳥備受冷落的原因何在?在筆墨當随時代的浪潮下,傳統大寫意是要堅守?要革新?如何跨越曆史遺留與體制的問題找到一個合适的方向支撐起未來大寫意花鳥的發展呢?
學藝之路:大寫意花鳥的傳承線索“那個時候最常去的是到動物園看動物,看各種鳥,像鴛鴦、仙鶴,還有就是到故宮博物院繪畫館臨摹古畫,對面的玻璃櫃子裡,就是故宮館藏展中八大山人的花鳥畫真迹,我心裡一直就琢磨着怎麼才能把那麼有力度、有品質的境界表現出來。”從故宮藏的古畫中,邢少臣對傳統大寫意花鳥有了最初的“筆墨精神”的理解。“花鳥畫是從文人畫中生發出來的,文人士大夫把花鳥畫的工細一格逐漸變為'寫胸中之意氣’,成為一種寫意,更注重精神方面的層次。特别是清代八大山人的花鳥,用筆奇古,完全是'寫心’的,畫裡一點一線都是對生命、自然的傾訴。另一個就是晚清的吳昌碩,他四十歲後才學畫,但是他的書法篆刻功底非常深厚,他的畫中就體現了他的書法底蘊”,邢少臣說。明清是寫意花鳥的繁盛時期,陳淳、徐渭首先奠定了大寫意花鳥的基礎,徐渭把草書的筆法引入畫中,擴展了筆墨技巧,影響并形成清代以八大山人、吳昌碩為代表的寫意花鳥畫的高峰,近代畫壇則傳承至齊白石、潘天壽、李苦禅一脈。
邢少臣《吉慶有魚》“齊白石最可貴的是他有六十年的農村生活經驗的積累,對植物、動物的觀察寫生,最後有感而發,達到一種寫意精神。”邢少臣認為,齊白石所創造出的工細草蟲的民間風格,加深了寫意花鳥與生活的聯系,從而更具有大衆的審美。對于潘天壽來說,則是延續了吳昌碩的書法金石的筆墨技巧,同時在構圖上更為嚴謹,相比齊白石的性情之處,潘天壽是理智的,不論大小都講究章法布局。
郭石夫《墨竹》齊白石的五兒子齊良芷先生是邢少臣的啟蒙老師,從16歲開始就正式跟從李苦禅、崔子範,許麟廬等老先生學習大寫意。當時學畫先生不會講具體的技法,隻是在一旁體悟。回家以後憑着體會默寫,不斷嘗試筆墨的拖拽、扭轉,用色的濃淡,随着經驗的積累,邢少臣逐步研究出一套自己的筆墨觀,“我提出了雕塑寫意的概念,我們拿的毛筆不再是筆,而是錘子、是鑿子,畫畫的時候不再完全像過去那種書寫式的畫寫意畫,像搞雕塑一樣,有一種塑造的理念在裡邊。”
“文革那個時候畫畫的人很少,據我了解,包括李苦禅、盧光照、崔子範這些學生,都加在一起就幾十個人。生活還顧不上,還畫畫,所以那個時候畫家很少,年輕人更少。”邢少臣談到。當時比起畫畫,更重要的是解決溫飽問題。建國後的政治風潮,也讓傳統大寫意在“藝術為人民服務”口号中成為被改造的對象。
湯立《獨立蒼茫》“文化大革命之前,文藝是為無産階級政治服務,傳統文化邊緣化,畫花鳥畫成了資産階級閑情逸緻,我父親也畫不了花鳥畫,改革開放以後他才恢複了花鳥、山水畫的創作。文革結束時我已30歲,還在做泥瓦匠,我對父親提出要學畫。父親剛解放出來哪有時間教我,便買了任伯年畫集讓我臨摹,他讓我多看看八大山人的畫集,要我向前人學。”湯立談起自己的學藝經曆。後來,湯立進入了湖北美院學習,除了創作大寫意花鳥,還研究“彩墨山水”。
1988年至1992年,湯立在國外做了一系列展覽,然而,面對西方藝術經典以及國内正洶湧的西方文藝思潮,他卻選擇了“隐退”。“我當時想,不同的民族有各自獨特而鮮明的藝術創造,忽視我們本民族的藝術特點而一味膜拜于西方藝術,甚至是以西方藝術來改造中國畫這恐怕不行。”回國後的湯立練書法,畫寫意花鳥畫,研習傳統文論,一門心思做寂寞學問。
首屆熙社大寫意花鳥畫展 邢少臣(左)與甘長霖(右)在展覽現場 首屆熙社大寫意花鳥畫展 展覽現場1985年,李小山發表的《中國畫之我見》又一次拉開了批判中國畫的序幕。他認為中國畫背後包括政治、文化等制度層面的支持體系已經消失,中國畫到了窮途末路的時候。一時各種否定、改造中國畫的理論和實踐行為紛繁叠起。這場波及整個中國畫壇的潮流,也“動搖”了相當一部分的畫家,不是借風跟潮,就是彷徨猶疑或觀望欲動。
“繪畫到80年代已經風起雲湧了,社會上一些畫畫的就多起來了,那個時候改革開放剛剛開始,很多人接觸西方美術,就覺得人家的一切都好,中國的已經過時了,很多年輕人或者是中年人都以向西方看齊為光榮,像我們這些堅守傳統的可以說少之又少了。”邢少臣說。85新潮的時候,邢少臣已經在國家畫院了,面對這場“藝術革命”,他沒有過多“心動”,固守在傳統大寫意花鳥畫的範圍内一點點摸索,求新求變。用邢少臣自己的話說“歸根結底總是不如傳統牢靠。”
冷闆凳:曆史遺留問題與當下發展的局限性“當年的新潮青年,現在已是五十多至六十歲,有些都是美術院校、畫院、協會的帶頭人,他們的成長是在對西方藝術的膜拜,而傳統中國文化邊緣化了的年代裡,即便他們之中的一些人後來已認識到傳統的重要,但已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所以,當代中國畫傳統文化的嚴重的缺位已是不争的事實。”湯立談到。
自二十世紀始,中國畫傳統價值一直被重估乃至颠覆,中國畫這一名稱不斷被诠釋與修正,當下中國畫所面臨的處境,不僅是“85思潮”現代藝術的沖擊,也包含更早的“打倒孔家店”新文化運動以及建國後“新國畫運動”。“康有為認為中國的畫不行,中國人不會畫人物畫,中國人都不寫實,他其實不知道中國畫骨子裡就不是一個寫實的東西。一直到解放,我們把藝術當成了宣傳工具,當成了政治的工具,文化的獨立價值沒了,寫意花鳥畫、山水畫都遭到了批判。後來建立了美院這樣的系統,還是以西方理念為基礎的徐蔣體系。”郭石夫說。
郭石夫《富貴同春》因此,三次曆史遺留問題的疊加使得中國畫獨有的精神氣質被剝奪,隻在技法層面上還保留了似曾相識的印象,并最終導緻了中國畫與傳統斷裂,與現代難以鉚接的問題。其尴尬之處在于,當它面對狂飙的“85新潮”以及市場化浪潮的沖擊時,失去了應有依靠而進退惟咎。而近年來新水墨的高熱度,更是讓傳統大寫意坐到“冷闆凳”上。
張立辰《墨荷》“中國傳統藝術的衰落,問題在台面,根子卻在台下:一是文化體制,二是美術教育。”對于現階段的“頹勢”,湯立如是說。“建國六十多年來,我們的文化藝術強調的是為無産階級政治服務,因此,美術創作上局限于現實主義題材的情節性、戲劇性的叙事,藝術成了為政治服務的工具,這樣一來,傳統的山水花鳥畫沒有了優勢,能參加政府舉辦的大型畫展幾乎不可能。其次,我們現在的美術教育體系是引用上世紀五十年代蘇聯的西式美術教育體系。中國畫高等教育也是如此,培養出的中國畫專業的學生的創作,宣紙毛筆是中國的,但觀念到技法是西式的,作品一派洋腔洋調,可悲之極!”
“我們的傳承方式和教育制度對大寫意花鳥畫的人才培養有着很全方面的限制,比如在全國重點美術院校的教育中,多數是以傳承本校自身的脈絡為主,另外就是被西方的觀念過度影響了,這就造成了今天人才難以出現的問題,也是大寫意花鳥畫的現狀。”在首屆熙社大寫意花鳥畫展上,張立辰也表達了相似的看法。
邢少臣《朝露圖》“美院學生畫的畫越來越看不懂了,很多東西我自己感覺都不是用筆畫出來的,大部分都在制作。而且很多美術院校也不研究中國傳統文化,都把西方的東西作為拿來主義,學生照搬,老師也照搬,這一點我覺得現代美術教育失去了中國傳統繪畫本質的東西,特别是寫意精神現在沒有。”邢少臣說。
除此之外,大寫意花鳥的受到冷落與迅速擴展的城市化和科技應用有關。邢少臣認為,農村範圍的縮小,城市的擴大,花鳥畫的源泉越來越枯竭,花鳥畫的素材逐步消亡,所以現在寫意花鳥畫的畫家缺少這方面的素材。另外,很多人用幻燈、電腦,這些高科技手段輔助繪畫,這種“投機取巧”讓繪畫成為單純的機械制作,而真正在毛筆上下工夫的人則是越來越少。
同時,作為是中國最高規格、最大規模的國家級美術作品展覽的“全國美展”,由于展覽範式,評委的評判标準,大寫意花鳥尤其難以入選。加上這一層現實因素,更是讓不少人對大寫意望而止步。
何去何從:别在我們這代人手中斷掉遇冷的大寫意花鳥,更加棘手的是後繼乏人。“我們不想大寫意花鳥畫在我們這代人手中斷掉了”,已過七旬的郭石夫在采訪中忍不住歎口氣。“培養大寫意人才是一個很長的過程,你不但要有功力、修養、學問還要有壽命,但是在這麼一個浮躁的社會條件下,很多就不太願意學了,為什麼呢?十年,二十年看不見成績,看不見成果,也很少人能看懂,很多人看不懂。”郭石夫談到。
海德恕《清風集雅》“很多學生你看着畫的是中國畫,他畫的線條不是毛筆,都是用硬筆在畫,甚至還有的學生就是鉛筆道,讓我們感覺到學生對中國傳統的東西越來越感到失去了信心。軟弱無力的作品偏多一些,畫的都是湯湯水水的,真正用筆特别好的很少。”看到學生們這些“非正統”作品,邢少臣也感到一股無奈。這樣的問題在于學生,更多的是老師的問題,而真正能夠把握住大寫意花鳥畫所需要筆墨精神的老師現如今已經是少之又少了。
在采訪的時候,正趕上熙社常務理事海德恕老師在教學生如何執筆,這最基礎的姿勢關系到你手中的筆是否可以應用自如,筆墨下的物象是否具有精神氣。“這裡的學生需要忘記之前的養成的習氣,重新學,踏下心學,千萬不能圖快。我的一個學生兩年半就跟我學了一片竹葉,有人說這不是誤人子弟麼,但是同樣的竹子,這個學生畫出來絕對高出一截,大寫意就是一個積澱的過程。”海德恕在采訪中談到。劉士海作為熙社的秘書長主要負責畫會的教學安排工作,他介紹說:“熙社從2015年開始招生第一屆學員,現在已經是第二屆,有十三位來自全國各地的學員,我們每月都會請郭石夫、張立辰、王培東、甘長霖等先生輪流給學員授課。”
郭石夫《紫霞珠帳》5月23日,熙社畫會首屆大寫意花鳥畫展在杏壇美術館成功舉辦,現場的諸多畫壇的前輩對大寫意花鳥說出了自己的看法。湯立表示:“美術界的領導也需要意識到大寫意花鳥畫藝術的衰落,要有危機感、緊迫性。”畫會隻是一個民間團體,但其功能有限,要想推動大寫意的文化精神的回歸,還是要依靠體制上的調整。
郭石夫在熙社授課
不管現在是否學習大寫意花鳥的人越來越少,邢少覺得自己這批老畫家依舊信心滿滿,“我們不會因為畫寫意花鳥的人越來越少就放棄,我們都在自覺地維護寫意花鳥畫,弘揚寫意花鳥畫的精神。”他表示自己将毫無保留的将數十年的繪畫經驗悉心傳授給學生,一代一代把大寫意的“接力棒”傳下去。
結語:“隻為薪火相傳,不為他求。”現在能數得來的大寫意花鳥老先生連十個都不到,再過幾年沒有人了,大寫意就斷了。熙社隻是一塊小鋪路石,就是想為傳承大寫意做出一點實際工作。郭石夫在采訪的最後懇切的說:“現在的中國不再是貧窮落後一張白紙的中國了,可我們的文化卻出現了異化,失去了根是很可怕的。大寫意雖然是一種繪畫,但是背後折射出來的是中國的文化和價值觀,我不想讓國家異化的那麼快。”他希望讓更多的人能夠塌下心來認識中國文化保存的重要性,使得今後大寫意花鳥畫的發展不愧對于先賢與後來者。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