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角八八九是小

七角八八九是小，是一句口訣，聽起來感覺像是黑話一樣。這是商務印書館出的老版《四角号碼詞典》“四角号碼查字法口訣”中的一句，我每次念叨它時，口中念念有詞像在掂量着一句谶言，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我與四角号碼的一些七七八八的瑣碎。

因為工作關系，我的案頭經常放着各種各樣的工具書，其中始終跟随我的是一本《四角号碼詞典》。我與四角号碼的關系由來已久，四角号碼曾經幫我掀開了認識世界的一角，在特定條件下它也豐富了我對知識的渴求，對我來說四角号碼中是植入了我人生的一些密碼的。它簡簡單單的四句話好似無邊無際、意味深長，仿佛世界的全部秘密就藏這四句二十八字裡。

最初，接觸四角号碼是小學入學不久。由于父母希望我們兄弟倆互相有個照應，就讓我和我哥一起上的學，而且一直在一個班。這種感覺怪怪的，不是雙胞胎的兄弟倆在一個班，總是有點不自在，好像别人關注的目光輕易地會落在你們身上，同時上學有好處也有難處，你很多事情都無法瞞過家長，就像現在大多數人都非常後悔讓自己的親人進入了自己的“朋友圈”一樣，無法從容恣肆、無拘無束。還有就是，很多學習用品無法接力使用，一個用另一個也同時要用，那個時候家裡又不寬裕，總是讓我們兄弟倆湊合夥着用。比如，老師讓每人買一本《新華字典》，能買一本就不錯了，哪裡可能一人一本。隻有一本，我們都想用，又不是同桌，就隻好抓阄，沒抓上的隻好拿一本不知什麼年代什麼人傳下來的《四角号碼詞典》對付。我們誰也不願用《四角号碼詞典》，它發黃的紙張散發着一股陳舊的黴味，脆皺得如同祖父曬的煙葉，字是繁體的，像是破“四舊”漏網的“遺民”，一點也不讨人喜歡。不像簇新的《新華字典》紙張薄如蟬翼散發着油墨的清香，綠色封面包裝，巴掌般大小，托在手中像一片白楊樹的葉子，讓人舍不得放開。很不幸，我經常抓不到《新華字典》，所以就經常和《四角号碼詞典》作伴。人和人相處時間長了會有感情，人和物相處久了也會生出感情。這或許就是很多人為什麼常常敝帚自珍、愛屋及烏的原因吧。我和《四角号碼詞典》這個不讨人喜歡的老古董也在相互厭棄中慢慢地開始有了好感。

最初的好感來自于我發現了詞典與字典的差别。打個比方，如果說詞典是博士生的話，字典頂多隻算是小學生（這隻是我的看法），那種不太厚實的《新華字典》頂多算是脫盲版的識字工具，太沒有底蘊了。後來，我才注意到《四角号碼詞典》的前言說明中有言，它是“以語詞為主，兼收百科的通俗性語文工具書，主要收現代詞語，也收一些古詞古義，釋義力求簡明，重在實用，供中等文化程度的讀者使用”。中等文化程度，果然利害！《四角号碼詞典》的特點就是詞條很多，而且資料性、可讀性極強，我發現了這個秘密之後，就不再參與抓阄競争《新華字典》的使用權了，我心安理得地把《四角号詞典》當成了我的百科全書。比如，那個時候劉蘭芳說的《嶽飛傳》火遍大江南北，每天的評書廣播時間，走過街頭巷尾都能聽見劉大姐富有表演天賦的聲音。同學們下課後也喜歡掄天（吹牛的意思）嶽飛裡的故事，當同學還停留在“馬前王橫，馬後張保”和“四猛八大錘”的層次時，你很牛叉地告訴他們“嶽鵬舉是相州湯陰人”，這确實很挫人士氣，再牛的人立刻也會沒電。你在說什麼呢？玩得太深了吧。這确實可以給自己加分，不知底細的同學還以為你還知道嶽母在嶽飛背上刺的“精忠報國”是什麼字體呢。《四角号詞典》作為一種簡易的詞典确實收錄了很多各種領域的詞條，很多地名、人名、概念、定律等等，在我那時可讀物匮乏年代，填補了我想了解外界過程中的一些缺憾。很多事情其實并不複雜，當你認認真真、簡簡單單地面對它時，反而會容易收獲美好。對于我來說，用《四角号碼詞典》雖然實屬無奈和意外，但是并沒有什麼不好。

《四角号碼詞典》檢字法上手時有點難，掌握了以後便非常方便快捷，不像《新華字典》《現漢》那樣用拼音和偏旁部首檢字，它有一套給漢字編碼的口訣：

橫一垂二三點捺

叉四插五方框六

七角八八九是小

點下有橫變零頭

按照方塊字的四個角取角編碼，取角順序是左上角、右上角、左下角、右下角，把一個字編成四位數字的編碼，有重碼的再加上附碼。一開始學起來可能比較難掌握，但是等你掌握之後，查字的速度和效率絕對秒殺其他檢字法。一個生字，入眼的一刻，腦子裡就浮出了它的編碼，手估摸着很快就能翻到，比偏旁部首查字法不知快多少倍。這也為我向别人炫耀提供了時間差，當老師或别人問什麼問題時你可以在幾秒鐘内就找到正确答案，這當然是一種成全優越感的事。後來，我開始把自己的名字換成四角号碼表示，寫在課本和作業本上。這有點像麥家小說中提到的那些密碼，讓人一頭霧水。當我把“中國”寫成“5000（6）、6010（4）”時，這種近乎天書的表達方式已經讓别的同學崩潰。因此，那時候坐在我周邊的同學都願意讓我把他們的名字“翻譯”成四角号碼，然後拿去展示自己在“天書”中的代号。

上初中後，我專門買了一本簡體字的《四角号碼詞典》，這本詞典用的時間最長，作用最大。尤其在高中讀文科期間，裡面的很多條目也框進了我複習的範圍，我在詞典的很多空白處寫滿了補充的内容和勵志的話，後來不知道怎弄丢了，像一個讓人念念不忘的老朋友一樣來不及生離就已經死别，讓人不免遺憾。上大學期間，我又買了一本一模一樣的《四角号碼詞典》，這是我的第三本四角号碼工具書。小小的，和以前的一樣，看着就讓人踏實，隻是用的機會少了，它就靜靜地放在那兒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一樣，不知所措。直到大學後期，系裡研究明清史的李峻青教授要編寫古籍文獻索引，需要找一個熟悉繁體字而且會用四角号碼的來幫忙，最後托人找到我加入其中。後來我才知道，一些古籍書的索引隻能依繁體字編寫，索引方法也依古籍索引傳統大都采用的四角号碼法。比如，剛上大學時查閱的《佩文韻府》和《骈字類編》等都屬于此列。李教授因此還請我們在教學樓下的小館子中吃了飯，這也算是四角号碼這個老朋友為我做過的一點有面子的事情。

工作以後，我在03年又買了本大開本的《四角号碼新詞典》，不管用不用，放在面前就覺得很親切，看看它，會想起許多小時候的事。有時候，我也想并非因為學會了一種别人不會的東西就值得炫耀，而是因為像四角号碼這樣的東西其實非常簡單，隻要識得漢字，知道漢字的一般結構，幾天的學習和掌握就可以使人受惠終生，而許多人卻因嫌當時的一些麻煩而失掉也可以豐富自我的一個機會。很多時候，很多事情，也不免這樣，我們總是圖了一時的輕快，卻甘願用一世的代價去償還。我們經曆過的成長中，從來都不缺少這樣那樣難堪或難事，不一樣的是我們如果面對它們。隻有在你接受和堅持之後，你所經曆的苦和不快才會慢慢脫落、風化，到最後都會變成光照亮你腳下的路。所謂那些“七角八八九是小”的瑣屑，也會熔煉成一句口訣，教會你如何面對世事的态度。

我終于能騰出一點時間，說說我和四角号碼之間的那些事兒，這也算是對這個老朋友的一種紀念。

2014.10.30,21:46,河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