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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給你的,才是你的;朕不給你,你不能搶”| 郭二靖

曹雲金在今年早期接受記者采訪時說,自己就是換了一家經紀公司,如此而已。老實說,這個回答試圖掩蓋郭曹的師徒關系,這是徒勞的,拔不出他自己所背負的道德芒刺。有些人想以現代公司制與傳統師徒制的優劣為突破口,揭穿郭曹事件的本質,但這個方向似乎用力不對。當郭方最近利用重修德雲社相聲家譜來指責曹方欺師滅祖時,曹方忍無可忍,開始使用揭短的方式反抗,遂有七千字微博事件。

人們常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将師父拟制為父親。師徒關系就是父子關系的翻版。郭曹事件如果有一個最大的争議點,那應該是,我們怎麼對待父親才是正确的。這是一個艱難的文化命題,而且,這個命題并沒有解決。郭曹事件引起的道德争論是一個例子,另外一個例子就是張藝謀在改編《雷雨》時所透露的不同觀念。

《雷雨》中有一個著名的情節。周樸園的妻子繁漪認為自己沒病,不需要周樸園當醫生并為自己開藥方,又嫌棄中藥難以下咽。周樸園就命令兒子周萍跪下,懇求後母服藥。在周樸園的喝令下,妻子和兒子反抗無效,隻得一一照做。周樸園的手段足夠毒辣,他利用了人與人之間的愛,來貫徹自己作為家長的權力。這令人想起電影《綠裡奇迹》中的情節,一個人劫持了兩個孩子,分别對孩子說,你如果出聲喊叫,我就殺死另一個。


《雷雨》 · 導演 王延松

《雷雨》中的這一情節具有一定的批判意識,它讓人們隐隐覺得,父親不一定永遠是對的,而妻子和兒子不一定非要全部聽從父親。

但在張藝謀改編的《滿城盡帶黃金甲》中,父親的決定正确性卻得到了贊美。開篇一場戲裡,宮女集體暴露身體,這不是批判,而是表揚了所有人無差别地服從君父,以及無條件地交出靈與肉的态度。在這部電影裡,君父将兒子鞭笞緻死,傲慢地說:

朕給你的,才是你的。朕不給你,你不能搶。


這既蔑視了兒子的獨立性,又褒獎了父親對家人的侵犯行為。

張藝謀跨越時空反對了曹禺,并得到相當于部分人的認可,這表明,盡管新文化運動提出了“什麼樣的父子關系才是道德的”這個命題,但100年過去了,它一直沒有得到徹底的回答。

金庸小說也不時讨論“父親難題”,其中有大量的師父和父親,不一定是壞人,卻一定是徒弟和子女的敵人,而徒弟和子女隻能表示困惑。《連城訣》裡的戚長發和淩退思,坑害各自的女兒沒商量。《笑傲江湖》裡的嶽不群也是如此。

這些還算是臉譜化的“壞爸爸”,作兒女的雖然痛苦,但至少知道如何面對這個世界。嶽不群坑害了嶽靈珊,嶽靈珊可以簡單地選擇逃避他,去當修女。像謝遜這樣被師父殺了全家的,都開始懷疑人世間的一切道德準則了,他的困惑上升到哲學的高度。

《天龍八部》裡的三個男主角,無一例外地遇到了“父親難題”。段譽跟謝遜一樣,發現生父和養父彼此沖突。虛竹的父親是他所信仰的佛教的敵人。蕭峰的父親,是他花費了全部代價所想要殺死的仇人,也是跟師父沖突的人。

從表面上看,郭靖是金庸小說中具君父氣質者,但《射雕英雄傳》處處描寫他和師父柯鎮惡的緊張關系。經過柯鎮惡的精心布置,年幼的郭靖在蒙古包裡就差點死在他的鐵杖之下。後來柯鎮惡又不同意他和黃蓉交往。再後來柯鎮惡又逼迫他殺死嶽父黃藥師,因為他殺死了郭靖的其他師父——盡管這在後來被證明是誤會,但讀者能明顯感受到郭靖身為徒弟無時不刻的茫然和焦灼。在《射雕英雄傳》中,隻有當柯鎮惡臉上露出笑臉時,郭靖的心情才是歡快的。

這種緊張關系一直帶到《神雕俠侶》。郭靖想收養楊過,柯鎮惡說有他沒我,郭靖隻好将楊過送養全真教。

郭靖對待師父的态度比較躲閃,實在躲閃不了就犧牲自我。令狐沖也沒有好到哪裡去。就是蕭峰這樣的第一硬漢,也主動勾銷了跟父親的仇怨,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包括女朋友死去,自己被世界唾棄。

蕭峰的自殺,跟他回避與父親之沖突的心理是緊密相連的,甚至是一緻的。蕭峰對于部落的認同,是基于胸口的刺青。部落基于家庭而擴大和團結,酋長就是大家長。蕭峰與部落皇帝表面上是結拜兄弟,其實是家子和家長的關系。當他和家長有不同意見甚至是反對家長時,他不知道怎麼面對這種情形,所以就自殺了。

謝遜恨師父入骨,但一直承認他是師父,說叫慣了師父,改不了口。他的複仇也是象征性的,不過刺瞎了師父的雙眼。

最軟弱的是張翠山。他的老婆所傷害的,是他師父的另外一個徒弟。張其實不必去死,卻偏偏選擇自殺。他用生命捍衛的,不是自己的價值,而是師父的價值。

隻有楊過具有一點點革命性,敢主動剝離跟師父的拟制人身關系,跟她結婚。但在這裡,師父和他的想法是一緻的,沒有沖突,所以楊過不算跟師父有什麼正面交鋒。

金庸小說成書于新文化運動之後很多年,它處處讨論“父親難題”,卻一直沒有解決它。


點圖入手

1861年的學術專著《古代法》專門考察妻子、兒子和家奴從父親的權威中獨立出來的、從身份到契約的曆史進程,但這個進程是絕對排除中國的。因為家長的絕對權威,一套無形的法律和秩序被構建出來,于是每個人出生時就有了身份。今天的我們,包括郭德綱先生,仍然生活在家子的身份之中。

郭德綱所痛斥曹雲金的,是曹單方面擺脫了家子的身份,擅自自我解放。實際上,郭所維護的家長權在很早以前就在深深地傷害他本人。相聲界代代相傳的師承制,就是家長權的變種。家長的意志就是法律,就是秩序,就是祖師爺賞飯吃,就是“朕給你的,才是你的,朕不給你,你不能搶”。早年郭德綱想在北京憑本事真刀真槍掙口飯吃,這是令人尊敬的。但他苦于沒有師承。沒有師承,就進不去秩序,就沒有祖師爺賞飯吃,他就不能搶。

郭德綱和曹雲金一樣,是“父親難題”的具體受害人。如今重修家譜,奪回藝名,這就要維持師承制和家長權,褫奪曹的身份,不給賞飯吃。曹能夠吃上怎樣的飯,要看相聲界的家長權制度消融到怎樣的程度。

“父親難題”的背影,就是孝道。這個背影因為它的模糊性,一直在困擾我們。我們不知道如何面對這個道德對于個人的幹涉。以孝道之名義所為的幹涉可能伴随我們在童年時期所受的教育,伴随我們在少年時代所經曆的感情,伴随我們在成年以後所面臨的各種人生選擇,伴随我們在成家以後面對的婆媳關系,伴随我們在成為父母以後對子女的态度,完成一個困惑的輪回。

孝道還會變形為集體主義,讓我們服從大家庭,獲得另一種家子的身份,依附于它。

家長的絕對權威解體之後,家庭并不見得就會解體,隻要有愛。問題就在于,這個過程并不容易。你看,魯迅批判二十四孝這麼久了,但各個城市,各個景點,哪裡少了這些圖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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