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書占夢
全面解讀中國古代釋夢術
用占蔔、占筮或占星來占夢,都不直接從夢象出發,占出的結果雖然神秘,卻不能使人在更深的層次上獲得對釋夢的心理滿足。這些占夢術,遠不如從夢象出發來釋夢易于為世俗所接受。
大概至遲在春秋時,就出現了占夢書。據《晏子春秋·内篇雜下》說,齊景人一次生病躺了有十幾天,夜裡夢見與兩個太陽格鬥,自己敗了。這個夢也隻有古人能有,今人知道了太陽的體積、質量、表面溫度,就不大可能做這樣的夢了。齊景公醒來以後,越想越覺得不祥。天明晏子朝見,他就問晏子:做了這樣一個夢,是不是象征着自己要死了?晏子知道景公迷信占夢,就說:“我去召占夢者來,看他怎麼說。”派人用車把占夢者接來。占夢者一打聽,齊景公做了個與太陽格鬥的夢,就說還得要翻書,晏子說:“不必翻書了。景公生的病代表陰,太陽代表陽,一陰不敵二陽,說明景公的病就要消除了。你就這麼去回答他。”占夢者照晏子教的去為齊景公釋夢,景公心頭的陰雲頓時驅散,過了三天,病就好了。在這個故事裡,占夢者釋夢要翻書,這書當然就是占夢書了。晏子不迷信夢書,他知道在夢書裡太陽肯定是象征神聖的東西,據之解釋,與兩個太陽鬥而不勝,肯定不是什麼好兆頭。景公自己疑慮重重,切不可再加重他的思想負擔了。所以别立新說,借景公對占夢者的迷信,對景公進行心理治療,果然有效。
《晏子春秋》沒有提齊國的占夢者要翻的是哪一部夢書。上文提到《漢書·藝文志》著錄的兩本占夢書,其中《甘德長柳占夢》即使真是甘德所撰,也是戰國才有的書。《黃帝長柳占夢》可能早一點,但春秋以前古代文獻沒有提到黃帝的,黃帝之名首見于《易經·系辭》《國語》等書,所以《黃帝長柳占夢》估計也隻是春秋時代才有的。齊國占夢者要翻的,莫不就是托名黃帝的夢書?《晉書·束皙傳》說:“太康二年(281),汲郡人不準盜發魏襄王墓,或言安釐王冢,得竹書數十車。”其中“《瑣語》十一篇,諸國蔔夢、妖怪、相書也”。《沒冢瑣語》收有各國蔔夢的材料,卻又雜記妖怪、相術,可見不是專門的夢書。這些早期的占夢書和記夢書久已佚失了。自漢魏至唐宋續有數家撰述,也大抵隻能在唐以來類書和敦煌遺書中尚可窺其鱗甲。
這些夢書的體例,一般是先列夢象,後作占斷;也有在夢象和占斷之前,先略述釋夢的根據。如:
夢見杯案,賓客到也。(《北堂書鈔》卷133引《夢書》)
夢見新歲,命延長。(《北堂書鈔》卷89引《夢書》)
禾稼為财用之所出。夢見禾稼,言财氣生。(《藝義類聚》卷89引《夢書》)
斤斧為選士,取有材。夢得斤斧,選士來。(《太平禦覽》卷674引《夢書》)
在這幾個例子裡,夢象與占夢之間,都有着邏輯的聯系。夢的含義,是直接從夢象的屬性中推出來的。杯案為招待賓客之具,所以說夢見杯案,是賓客要來的喜兆。新年是喜慶節日,過一次年長一歲,所以說夢見過新年是命延長的吉兆。接下來的兩例,邏輯推理的大前提都引出來了。這樣的釋夢,即使占夢者是在照本宣科,膠柱鼓瑟,信口開河,聽的人也至少還覺得順理成章。當然,應驗不應驗則是另外一回事了。
但是,同一樣東西從不同的方面可以引申出不同的屬性,因而對同一夢象也可以作出不同的解釋。如:
夢見竈者,憂求婦嫁女。何以言之?井竈,女執信之象。(《藝文類聚》卷80引《夢書》)
竈主食。夢者得食。(《大平禦覽》卷186引《夢書》)
夢蜘蛛者,其日遂有喜事。(《太平禦覽》卷948引《夢書》)
蜘蛛為大腹,其性然也。夢見蜘蛛,憂懷妊婦人也。(同上)
這種兩歧,實際上是為占夢者的圓滑應對,提供了一點回旋的餘地。
夢書裡有些條條不是憑常識就能從夢象中推出的,而是從曆史上的夢例中演繹出來的:
夢見身上蟲出,大吉。(《敦煌遺書》伯3908《新集周公解夢書》)
何以夢見身上鑽出蟲子為大吉?單從常識說不出道理。原來東漢明帝的貴人馬氏,在永平三年春立為皇後,就在立為皇後前幾天,“夢有小飛蟲無數赴着身,又入皮膚中,而複飛出”(《後漢書·明德馬皇後傳》)。夢書中有這一條,就是從這個典故中來的。又如:
夢見上天者,大吉,生貴予。(《敦煌遺書》伯3105《解夢書》)
這是從《後漢書·和熹鄧皇後傳》“後嘗夢扪天,蕩蕩正青,若有鐘乳狀,乃仰嗽飲之”推演出來的。
除了曆史,夢書的編撰者也會從傳說,自己或同時代人的夢體驗中汲取素材,選擇他認為占而有驗的夢例總結成條。這就不可避免地犯了兩個認識論的錯誤:第一,把本來沒有因果關系的夢象和白天的遭遇,視為“夢兆”和“應驗”;第二,把這純屬偶然的所謂“應驗”絕對化,當作規律。例如有人夜間做夢砍竹子,第二天白天碰巧與人發生了争執,于是就總結出一條“夢見砍竹者,主口舌”,列入夢書。拿這樣的夢書去解釋,又怎麼能說出什麼道道呢?所以,不同的夢書。往往對同一夢象有截然相反的占斷。如:
夢見煞(殺)牛,得财大喜。(《敦煌遺書》斯2222《解夢書》)
夢見煞(殺)牛、馬,家破。(《敦煌遺書》伯3908《新集周公解夢書》)
夢見被刀所傷、大吉、得财。(《敦煌遺書》斯620《解夢書》)
夢見被刀傷者,失财。(伯3908)
夢見落廁中,主重病。(伯3908)
夢見陷廁污衣,得财。(《敦煌遺書》伯3281《周公解夢書》)
夢見龜鼈,得人所愛。(斯2222)
夢見龜者,口舌。(伯3908)
這些例子,都可以證明夢書中占斷的随意性和欺騙性。
為了故弄玄虛,有時夢書叙述的夢象僅在規定性上稍有一些極微小的差别,占斷就截然相反,如:
夢見舁棺入宅,财來。(伯3908)
夢見棺入宅,失财。(伯3908)
夢見舡泛者,憂身死。(伯3908)
夢見舡中行者,大利。(伯3908)
夢見牛馬者,有大吉。(伯3908)
夢見屋中牛馬、兇。(伯3281)
我們知道許多時候夢具有模糊性,如果夢者在醒後回憶夢境,對細節分辨得不是十分清楚的話,那截然相反的占斷也就在兩可之間了。這種占夢,其愚弄人是顯而易見的。
《關尹子·二柱篇》說:“夢中、鑒中、水中,皆有天地存焉。”單純從這句話看,很有點反映論的味道。确實,天地之間有許多種事物,夢中就可能出現多少種事物。夢書所羅列的,畢竟是極其有限的一小部分。有許多夢,翻書根本翻不到。還有許多夢,夢象可能相當複雜,出現多種事物,或前後變幻不定,翻書也難以對号入座。這種時候,夢書就不起作用了。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