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6
【原文】
“蓍①固是《易》,龜②亦是《易》。”
①蓍,音shi,蓍草,古人占蔔,用蓍草稱筮。
②龜,龜甲,古人燒龜殼,觀其裂紋而占蔔。
【譯文】
蓍草占蔔固然是《易》,龜殼占蔔也是《易》。
【解析】
蓍草占蔔,是用五十根蓍草,主要是觀察其數的變化,所以說以數為本;龜殼占蔔,則是燒龜殼而觀其象,所以說是以象為基礎。按說,這兩種占蔔方法是各有側重的,但是,陽明在這裡又是通過忽略其不同之處,抓住
其相同之處的方法而将二者說成是同一個東西。
在第043節,已經談到過《易》,當時說《易》這個東西本身,可以表現出不同的屬性,其中有爻辭,有象畫,有爻變,有占斷。這裡明顯是承接那裡的說法,說《易》這個東西,可以表現出蓍草占蔔這種形式的“數”的表現方式,也可以表現出龜殼占蔔這種形式的“象”的表現方式。但是他們都隻是《易》這一個東西。
比如一張桌子,放在這裡,我們可以拍下照片,說這就是桌子的樣子,這就像是龜殼占蔔所表現出的“象”,然後我們可以将桌子的長度、寬度、高度、重量、木質等測量辨别出來,用數據的形式記錄下來,這些東西就像是蓍草占蔔所表現出來的“數”。“象”和“數”看似不同,但是都是來源于桌子這同一個東西,從這個意義上,陽明才說“蓍固是《易》,龜亦是《易》”。
盡管從我們現代表達的邏輯上來說,陽明這樣講是不對的,但是這裡我們必須理解古人這種表達方式所傳遞的真正内涵是什麼。陽明先生的這句話,放在剛剛探讨過“上一截”和“下一截”的段落後面,
針對的就是“上一截”的“上達”和“下一截”的“下學”說的。先生不過用了更為隐晦的象征的說法。他是用占蔔做隐喻,說明“上達”和“下學”其實同一個本體,
佛家主要在“上達”上下功夫,就不如儒家這般“下學”和“上達”皆兼顧完整。
注:《易》也是儒家唯一關注“形而上”的專著。
047
【原文】
問:“孔子謂武王未盡善①,恐亦有不滿意。”
先生曰:“在武王自合如此。”
曰:“使文王未沒,畢竟如何?”
曰:“文王在時,天下三分已有其二。若到武王伐商之時,文王若在,或者不緻興兵,必然這一分亦來歸了。文王隻善處纣,使不得縱惡而已。”
①盡善,出自《論語.八佾》,原文是“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韶,帝舜之樂。武,武王之樂。
【譯文】
陸澄問:“孔子認為周武王沒有做到十全十美,恐怕是對他也有不滿意的地方吧。”
陽明說:“評價周武王,這樣說還是公正的。”
陸澄說:“假使周文王還在,最終的結局會如何呢?”
陽明說:“周文王在時,已經有了三分之二的天下。要是到了武王讨伐商纣之時,周文王還在世,也許不用興兵。餘下的那一份也來歸附了,周文王隻要處理好纣王,讓他不再縱惡就行了。”
【解析】
這段陽明主要談了一個非暴力不合作而達到革命成功的問題,武王伐纣的故事凡是有點曆史常識的人都知道,我也不再多說。那就來談談陽明的這種思想的意義。
古今中外的曆史上,談到非暴力不合作運動,不得不說到印度的聖雄甘地。甘地一生的豐功偉績我不再多說,不了解他的人可以查資料。
甘地的主要思想可以歸納為:真理,非暴力。那麼陽明在這一段裡闡釋的思想,其實也就是“真理”和“非暴力”,纣王無道,天厭殷商,必須改朝換代,這是真理。但是據史料記載,武王伐纣的戰争打的是很慘烈的,慘烈到什麼程度呢?血流漂杵,就是說,流的血把樹木都漂起來了。那麼陽明在這裡其實是站在儒家“仁政”的立場上,希冀在人類曆史發展的進程中,能夠在少流血,甚至不流血的基礎上完成一種合乎天理的政權更叠,這種希冀中飽含着對人的生命的尊重和關懷,我認為這種追求,是超越了曆史和國家民族的局限,無論在任何的時代和社會下,人如果放棄了對生命的尊重和關懷,那其實他已經不配再被冠以“人”這個稱号了。
一直以來,我們官方的主流觀點就是革命必須要流血的,槍杆子裡出政權,而且已經發生的曆史事實也證明了這種理論是對的,但其實這也僅僅是一種以成敗論英雄的觀點,或者也可以說是一種坐在勝利者椅子上的屁股發出的觀點。這種觀點的基本特征是:凡是曆史上已經發生的事情,那必然就是符合曆史發展的潮流和規律的。這種觀點成立的基礎是建立在“存在即是合理”這一名言之上的,但是這種觀點的缺陷也就是他放棄了人類追求更符合人道精神的曆史發展進程的憧憬與夢想。
在冰冷的曆史車輪面前談憧憬和夢想,樓主是不是過于文藝青年了,曆史是冰冷的,沒錯,但是曆史也是由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來書寫的,由人來書寫的曆史,而完全放棄對人性的追求,我認為這種思想才是真正可怕的。慶幸的是,甘地先生的偉大業績,證明了曆史其實是存在着這種不流血而完成革命的可能的。甘地不僅僅改變了印度的命運,他的精神和思想還影響了馬丁.路德.金和曼德拉等人。直至今日,這種思想在人類更加趨于文明的當代,其擁趸者也終會越來越多。
陽明先生沒有看到甘地先生的事迹,但是,從他自己内心的天理出發,他要為後人立言,立一個标杆,就像我前面所說過的那樣,在一個逐漸繁榮的小城鎮上,人們從來沒有遵照紅綠燈的習慣,但是,還是有人在馬路上立起了紅綠燈。雖然剛開始人們依然無視紅綠燈,交通依然很混亂,但是,那些闖紅綠燈的人看到的隻是眼前個人的方便和實用,但是那個立紅綠燈的人,看到的是大衆的萬世的方便和實用。
048
【原文】
問孟子言“執中無權猶執一①”。先生曰:“中隻是天理,隻是易,随時變易,如何執得?須是因時制宜,難預先定一個規矩在。如後世儒者要将道理一一說得無罅漏,立定個格式,此正是執一。”
①執中無權猶執一,語出《孟子.盡心上》,中,中道,不偏不倚,即中庸之道。權,變通。執一,偏執一端。
【譯文】
陸澄就孟子說的“執中無權猶執一”這句話請教陽明先生。
陽明先生說:“‘中’就是天理,就是‘易’,随時變易,怎麼能‘執’呢?必須因時制宜,很難預先定一個規矩。就像後代的一些儒生,一定要将道理一一說得沒有漏洞,要立一個固定的格式,這正是所謂的‘執一’。“
【解析】
這段的中心點在于陽明提出了“天理”的一大特點,那就是“随時變易”,學過辯證唯物主義的我們看到這裡是不是有點熟悉,唯物辯證法的總特征就是“聯系和發展的”,其中所謂的“發展的”用中國古人習慣的表述就是“變易不居”。中國古人沒有刻意提出“聯系的”這個說法,但是在表述“随時變易”這個觀點時,其中也涵蓋了“聯系的”意思。
這個該如何講呢?在辯證唯物主義哲學這裡,說“聯系的”是從不同事物在空間上的相互關系角度談的,說“發展的”是從同一事物在時間先後上的不同表現形式角度談的。那麼,陽明的心學是以人為中心的學說,也就是說是以人為立足點立論的,或者更确切的說,是以人心為立足點立論的,考察人和人心,會發現人心的一個特征是具有瞬時性和唯一性,意思是,在同一個時刻,也就是在當下這個時間點上,人心隻能是在一個“物”上,人永遠無法同時生活在兩個不同的時刻。
盡管從世間事物具有同一時刻共同存在的特點而言,在同一時刻的事物是有其聯系性在的,但是由于人心在物的特點具有同一時刻的唯一性,即使是在處理大體看似同一時間的不同事物,從微觀的角度細看,人也是以一種有先有後的順序在處理。而人是永遠活在當下的,沒有人可以活在過去過去和未來,哪怕是過去的一秒和未來的一秒也不行。這樣一來,所謂的“事物間的聯系”投射到人心,依然可以認為是“變易”,對于人心的體驗來說,從一個物轉移到另一個物,不是變易又是什麼呢?
既然天理是永遠變易的,那就很自然的引出了下面的結論“須是因時制宜,難預先定一個規矩在”,陽明沒有說是“因地制宜”或者是“因物制宜”,而是隻說了“因時制宜”,如我們上面所說,“地”和“物”的轉換其實是可以用“時易”來涵蓋的,隻說“因時制宜”,已經涵蓋了“因地制宜”和“因物制宜”。
“天理”是随時變動的,“規矩”當然也不可能預先立定了,所以,“後世儒者要将道理一一說得無罅漏,立定個格式,此正是執一”,這裡說的“後世儒者”就是一個泛稱,我們可以理解為就是那些沒有弄清楚儒學真義的半吊子學儒的人。
談到這裡,我覺得已經基本将這段的意思闡釋明白了,可是我在另一本古書《太公兵法》中看過一段,和這段的旨趣異曲同工,如果放在這裡談,可以相映成趣,互相對照,從這裡也可以看到世間的基本道理其實是有限的。而不同時代不同國度的牛人往往會不謀而合地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太公兵法》據說是姜太公姜子牙所寫,但據“有關人士”考證,十有八九是一部後人假托的僞書,但僞書歸僞書,隻要言之有物,我們還是可以一看的。
《太公兵法》原文:柔有所設,剛有所施,弱有所用,強有所加,兼此四者,而制其宜。端末未見,人莫能知,天地神明,與物推移。變動無常,因敵轉化,不為事先,動而辄随。故能圖治無疆,扶成天威,康正八極,密定九夷。如此謀者,為帝王師。
這段中開始說的“柔剛弱強”是作為主體的人在“時易”時所能采取的行動和态度,“而制其宜”四個字,是讓人在審時度勢的基礎上,發揮主觀能動性,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看人下菜。該柔就柔,該剛就剛,該弱就弱,該強就強,這不正是一個“無法預先立定一個規矩”的體現嗎?
“端末未見,人莫能知,天地神明,與物推移”這幾句,是描述外部世界形勢的特征,事情的征兆沒有顯現之時,聖人也不知道後面該如何應對,天地之間的前途形勢是上帝的秘密,不是人所能夠預測到的。但是,時間的腳步會讓開始晦澀不明的局面逐漸清晰,這就是“與物推移”的過程。
此段中最精彩的見解在于“變動無常,因敵轉化,不為事先,動而辄随。”現實世界是一個動态變化的客觀存在(從馬哲的角度看到的世界),古人說的“一日二日萬幾”大約包涵了這個意思,在很多情況下,在變動不居的世界上,人對事物的應對不可能是在信息完全掌握的情況下做出的,這樣看來,每時每刻人所做出的決定和選擇都不可能是完美的。因為在不完美的狀況下企圖做出完美的抉擇,從上帝的眼中看來,是不可能的,但是,從人心如明鏡般紮實的心學修為出發,是可能的。
在不能全然揭開未來面紗的世界上安身立命,最可貴的品質就是在事物逐漸變化的過程中随時修正預先的計劃,文中稱之為“動而辄随”,這四個字極為傳神,但是要知道,這種“辄随”是建立在對已知情況最不摻雜主觀偏見的情況下做出的。該應對緊緊把握了現實世界的“端末未見,人莫能知”的特征。在天人應對的關系中充分發揮了人的主動适應性,可謂是一語道出了天人之學的精髓,也揭示了心學為何被如此衆多粉絲所追捧的價值所在。
該思維方法是建立在把現實世界看做是一個相互聯系,并不斷發展變化的過程,并且主動承認了人這一主體在天地萬物之間的柔弱與渺小。但是在承認這一前提的同時,也逗透出人的如水般的智慧應對價值(其實也就是你那顆晶瑩剔透的心所發出的價值)。天地萬物神妙莫測,瞬息之間事變萬端,在這種境況下,人沒有甘于随波逐流的被動命運,而是要緊握“因敵轉化”這個科學适宜的四字真言,在紛繁複雜的世界中去積極适應,主動應對,以完成參贊天地之化育的偉大功德!
049
【原文】
唐诩①問:“立志是常存個善念,要為善去惡否?”曰:“善念存時,即是天理。此念即善,更思何善?此念非惡,更去何惡?此念如樹之根芽,立志者,長立此善念而已。‘從心所欲,不逾矩 ’,隻是志到熟處 。”
①唐诩,江西新淦人,生平不詳。
【譯文】
唐诩問:“立志就是要時常心存善念,就是要為善去惡嗎?”
陽明回答:“心中存有善念時,就是天理,這個意念是善的話,還用得着(刻意)去思什麼善呢?這個意念不是惡的,還用得着(刻意)去除什麼惡呢?這個意念就像樹木的根芽,立志的人隻是常常持守這個善念而已。孔子的‘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隻是立志到(骨髓中形成一種動物式本能反應的)熟處而已。”
【解析】
上述譯文中括号内的字是我自己加的,我覺得隻有加上這些字才能更貼切的翻譯出陽明原話的韻味。這段的關鍵字是“立志”和“善念”。。
喜歡萬法歸一的陽明在這裡列了這樣一個等式,善念存=天理(存)=立志,這個等式中,“存”和“立”可以認為是同一個意思,都是為了表明了人的主觀能動性的存在。那麼按照數學中删除同類項的簡化法,我們可以得到這樣的等式,善念=天理=志,這個等式和簡化前的等式在意思上是沒有區别的,因為“善念、天理、志”這些東西都是脫離不了人心的,說到這些東西時,即使沒有刻意提出要“存”,要“立”,但是我們也要知道,“存”和“立”這些人的能動性已經自然而然的蘊含在其中了。
陽明的哲學觀點是建立在“人性本善”這個基礎上的,從陽明的名字名字中就可以很好的體現他的這種觀點傾向,和“陽明”兩個字相對立的兩個字是“陰暗”,這就不得不說下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陰陽觀了。
陰陽的觀點就是認為世間的萬事萬物都有相互對立且統一的兩級,像太陽和月亮,男人和女人,白天和黑夜等,抽象一點的像大與小,強與弱,高與底,遠與近等等。總之,類似的事物和現象在自然界和人類社會中是不勝枚舉的。提一個看似弱智的問題,王守仁先生,為什麼給自己講學的地方取名叫做陽明洞,以至于後人稱他為陽明先生,如果他将自己的講學地方叫做陰暗洞,那麼我們今天記住的将是一個叫“王陰暗”的人。這是一個看似簡單其實大有文章的問題,就像當年牛頓問蘋果為什麼往地上掉而不往天上掉一樣,簡單的問題背後大有文章在。
這裡我不想卷入那個萬年也糾纏不清的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這個人類文化上的終極辯論命題。事實上在我看來凡是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不清的人也都是那些吃飽沒事兒閑得蛋疼的人,因為人性的善和惡就像天氣有時會豔陽高照有時會疾風暴雨一樣,這兩種形态都是天氣。所以抽象的談人性善惡沒有任何意義。
回到陽明的“人性本善”立論上來,在陽明看來,之所以認為人性本善,那是因為從生命本身所固有的性質上來說,或者說從陰陽觀點上說,凡是生的,活動的,陽光的這些都可以歸為“陽”這一類。相反的,凡是死的,靜止的,陰暗的,都歸為“陰”這一類,人是動物之一種,為何叫“動物”而不叫“靜物”呢?因為生命本身的特征就是生氣勃勃,日新又新,生生不息的。這才是一切天理善念立志等等産生的根源,生命不要求積極向上,日新又新,和路邊的碎石爛瓦又有何區别?所以,從生命本身的特征來說,講求求善求上進才是王道,其他任何對生命本質的诠釋隻能流于旁道支流。因此,王守仁先生講學的地方就必須叫陽明洞,多陽光,多積極向上啊,又是多麼能代表生命本身在天地之間那種勇往直前的追求姿态啊!如果叫“陰暗洞”,那多頹廢,多消極,多沒有人生追求啊!
那麼在陽明看來,人性中的惡又是怎麼回事兒呢?陽明的回答看似很滑頭,其實很天才,他認為人心被私欲遮蔽,良善之心被遮蔽了,才産生了惡。為什麼說這個回答很天才,那是因為陽明是站在人性本善的立場上來談的,而人性本善的立場,從前面所談可以看出是最能體現生命本質特征的大中至正之道。
好了,我們回到原文,上面說了這麼多,再來理解原文陽明的回答就沒有什麼障礙了,人心存有善念之時,才是最能體現生命本質特征之時,所以善念對于人心而言本該是人心的常态,所以沒有必要“刻意”去存善念,所謂的“立志”并不是要人心去開疆拓土地去創建善念,而是持守此天理不失的“守成”之道,但是,“守成”就真的比“創建”容易嗎?未必,創業難,守成不易,能時刻堅守善念不失,連孔子這樣的聖人都要到晚年才敢說:“從心所欲,不逾矩”,所以常存善念是十分不易的。
劉宗周雲:又舉天理。 又曰:念本無念,故是天理。有念可存,即非天理。(《遺編》卷十三《陽明傳信錄》三.頁七上。《明儒學案》卷十.頁十五上,删此評語)。
050
【原文】
“精神道德言動,大率收斂為主,發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皆然。”
【譯文】
“精神、道德、言行舉動,大多以收斂為主,(适當權變的)發散是(情勢所在時的)不得已。天地間的人和萬物都是這樣的。”
【解析】
“精神道德言動,大率收斂為主,發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皆然。”這句放在這裡,和上節的文字相比,好像和上文聯系不大,但是,其中也有彎彎道道的。
生命的本性是陽性的,是積極向上的,所以存此良善之心是陽明心學的核心命題。但是存良善之心所用的功夫卻是“守”,這個守字看似缺乏進取心,略有消極之意,但是,最陽剛至正的東西,恰恰需要這個看似屬于“陰”的範疇的“守” 字來呵護。
所以,在修持此心時,收斂卻是主要的持心之道,其表現形式很難言語講透徹,我說個大概吧,謙虛、謹慎、不抛棄不放棄、不好高骛遠等等表現形式都可以稱之為收斂。類似的意思您可以按照這個思路去發揮,還能找到很多。相對應的,發散就是指那些比較激進的,雄壯的,步子邁的大的等等表現形式,就像電影《讓子彈飛中》那句台詞,“步子邁的大了,就會扯着蛋”,話粗理不粗,邁過大的步子就是發散。
陽明這裡要表達的意思說白了就是,持守“善念”要不捐細流,勿以善小而不為,類似的表達意思在《道德經》中就是“為大于其細,圖難于其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細,天下難事,必作于易”等等。都是要人要不驕不躁,夾着尾巴修持的意思。
另外,這裡我們反複說到的“善念”并不是現代講的純粹從道德方面說的積德行善,對“善”的解釋,之前的内容有涉及,請翻閱前文為是。
捷案:明道雲:“乾陽也,不動則不剛。其靜也專,其動也直。不專一則不能直進。坤陰也,不靜則不柔。其靜也翕,其動也辟。不翕聚則不能發散。”(《二程遺書》卷十一,頁九上)陽明所得于程子多矣(參看附錄《從
朱子晚年定論看陽明之于朱子》文内讨論此點,附注一四八至一六一)。然程子内外一緻。陽明則似傾于内。
051
【原 文】
問:“文中子①是如何人?”
先生曰:“文中子庶幾‘具體而微②’,惜其蚤死。”
問:“如何卻有續經之非?”
曰:“續經亦未可盡非。”
請問。
良久曰:“更覺‘良工心獨苦③’。”
“許魯齋④謂儒者以治生為先之說亦誤人。”
①文中子,請參見第011節對其的介紹。
②具體而微,語出《孟子.公孫醜》,言有聖人之全體,但欠缺廣大。
③良工心獨苦,出自唐朝詩人杜甫的《題李尊師松樹障子歌》詩,“已知仙客意相親,更覺良工心獨苦。”
④許魯齋,即許衡,字仲平,号魯齋(1209—1281),懷州河内(今河南省焦作市泌陽)人。為元朝時國子祭酒。力倡程朱之學,為一代大儒,死後谥号文正。
【譯文】
陸澄問:“文中子是個什麼樣的人?”
陽明先生回答說:“文中子大概可以稱之為‘具體而微’的人了,可惜他死的太早了。”
陸澄問:“為何卻犯了搞山寨版經書的過錯呢?”
陽明先生回答道:“他仿造的經書也不能都說是不對的。”
陸澄請教為什麼這樣說。
陽明先生深沉地思考了許久,才說:“我更覺得是‘良工心獨苦‘啊。”
陽明先生說:“許魯齋的那套儒者以謀求生計為先務的說法也誤人。”
【解析】
這段是比較讓人費解的,因為對話内容很簡短,可供我們使用的信息不足,但是根據陽明在《傳習錄》中一貫表現出來的思想,還是可以對這段的含義進行一下揣摩。
文中子先生在許愛錄中的時候已經登過場了,我們對他已經不陌生了,上次的登場,他是以一個和韓愈先生進行PK的拳擊手的角色出現在大家面前的,并且在陽明先生“黑哨”的幫助下順利擊敗了韓愈先生。
為什麼說是“黑哨”呢?因為在當時大多數人看來,文中子就是一個不入流的,且熱衷于出名的,仿造六經出書講學的一個普通的儒生,而韓愈先生則是萬人景仰的一代文宗。但是陽明先生偏偏對文中子青眼有加,大概是由于陽明先生自己的遭遇有和文中子類似的地方,難免會産生惺惺相惜之意。所以,陽明先生毅然将那次比賽的金腰帶系到了文中子選手的腰上,但是這叫人數衆多的韓愈的粉絲們情何以堪啊?這次,陸澄又來找這位文中子先生的茬了,單獨把他拎了出來讓陽明先生圈點一下。
陽明說文中子是“具體而微”,“具體而微”出自《孟子.公孫醜》,意思是說有聖人之全體,但是欠缺聖人之廣大。但陽明又說了“惜其蚤死”,意思就是文中子先生可惜去世太早(“蚤”是通假字,即“早”),(據記載,文中子三十四歲時去世),那麼沒有表達出來而我們可以按照情理推測出來的意思就是,要是天假以年,說不定文中子既可以做到聖人之全體,也可以做到聖人之廣大。一如既往的,陽明還是在全力挺文中子。
然後,陸澄又拿出文中子的“續經”來說事兒了。從徐愛和陸澄都不約而同從文中子“續經”這件事兒挑刺可以看出,文中子搞“續經”的事情在當時的讀書人中還是比較有争議,應該也是當時知識界所津津樂道的熱門話題。
作為文中子堅定支持者的陽明隻說了句:“續經亦未可盡非。”陸澄就追問為什麼。這裡用了“良久”兩個字來描述陽明回答前的狀态。陽明沒有立即回答陸澄的提問,而是思索了很久。心學功夫的開山鼻祖都要思考許久才能回答的問題,可見這個問題很不簡單,但是它的不簡單卻不一定是出于問題本身。
我們就來探讨一下,陽明回答這個問題時,到底是有着怎樣的一個心路曆程。因為陽明思索良久後的回答也很含蓄和隐晦,他隻是說了“更覺‘良工心獨苦”這句,就沒有更多的解釋,搞得很像如來佛祖的“拈花微笑”一樣玄妙難解。“良工心獨苦”出自杜甫的詩句,杜甫在《題李尊師松樹障子歌》詩中有“
已知仙客意相親,更覺良工心獨苦”的詩句。意思是
一個工藝精湛的工匠(在追求工藝精良的過程中所産生的)苦隻有他自己才能知道。(外人難以感同身受的苦謂之“獨苦”)。
對于“續經”的問題,在徐愛錄中,陽明已經很詳細的回答過徐愛了,陽明即使在這裡沒有詳細回答陸澄,我們也可以通過他對徐愛的回答,來了解他對于“續經”問題的真實看法。區别在于,陽明回答徐愛時,是相當坦誠的,是一種知無不言的回答。我們無從得知陸澄在問類似的問題時,陽明和他的弟子們到底是處于一個什麼情況下,但是可以看出陽明此時對于回答這個問題是有所顧慮的,他好像是一方面要堅持自己一貫的觀點,但同時又在小心翼翼的注意不要刺激某些人一樣。
這裡我隻能揣測着說一下,讀古人的言行事迹,必須要知人論世,就是不能脫離當時的曆史環境。陽明當時也是和孔子一樣,是在向很多學生講學,當然文中子講學走的也是這個套路。也可以理解,在當時那個沒有互聯網,沒有廣播,沒有電視,沒有報紙的年代,要更好的傳播一個人的思想,除了聚衆講學,也真的沒有更好的傳播手段。
開始陽明學說影響不大的時候,還相安無事,但是當陽明心學影響增大之後,他的思想就難免和當時據統治地位的朱熹學說産生了沖突,據史料記載,官方還曾經一度将陽明的心學斥之為“異端”,我想,陽明可能就是迫于當時官方輿論的壓力,在談到這個在主流觀點中不被看好的文中子時多少有些顧慮,所以才産生這種欲言又止的狀态。而他和徐愛講學的時候,所面對的學術環境應該是比較寬松的。
後文陽明又冒出一句:“許魯齋謂儒者以治生為先之說亦誤人。”許魯齋,即許衡,字仲平,魯齋是他的号。元初的大儒,曾經提出“治生說”主張,言“為學者,治生最為要務”。
這句話出現在傳習錄中,前不着存,後不着店,就這麼孤零零的擺在這裡。如果說這句話和上面的内容沒有聯系,那麼和傳習錄的下文也看不出任何聯系,就這麼突然冒出這麼一句,對于後人的理解而言,确實比較坑爹。
如果這句話是緊接着上面和陸澄的對話而說的,那麼陽明忽然又無緣無故的“踹了”許衡一腳,給人的感覺有點無厘頭。我雖然是推崇陽明學的,但是看到這裡也不由得為許魯齋先生叫屈,大哥,人家許魯齋先生招你了惹你了,你踹人家幹嘛?
許衡的“治生說”雖然是主張“治生最為要務”,但是通觀許衡的著作思想,并沒有由于“治生”就廢學,而是對于他之前朱熹學說流于空談心性的一種補偏救弊之說。天下芸芸衆生,不做工,不種田,天天坐在那裡空談心的強大,難道都要喝西北風去啊?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根據陽明思想一貫的特征而言,陽明想要表達的也肯定不是我所反駁的那樣。陽明其實還是想說,
修心還是不要求之于外,(陽明當年吃了格竹子的苦頭,所以提起向外求“理”他難免要沖動一點,魯齋的粉絲們也要表示一下理解,莫怪!),還是在把内心擦明亮的基礎上,才能從從容容的去“治生”。
12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