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看懂泉州不容易。

它表面上看是一个喝茶修佛的宋元古城，其实，真正的它是个货吞天下、“闷声发大财”的巨贾之城。

就像一个仙风道骨清癯老翁，袍袖一卷，露出金刚般壮硕绷张的肌肉。

（泉州上集：）

【巨贾之城】

泉州三日，第一天朋友夜里开车带我经过“泉州南大门”水头镇，“别小看这个镇哦，它是全球石材品种最齐全、吞吐量最大的批发市场。”

我有点困，眯眼车览街景……5分钟后，惊奇的我瞌睡醒了！

奇观啊：一条长长的街，两旁尽是像PLUS版摩尔城般、一座紧挨一座的石材城。

它们按石头颜色细致分类，一座“灰”城，接一座“黄”城，然后一座“白”城，一座“黑”城……闻所未闻的复杂颜色名字，赫然如巨字幡旗悬挂城外。

比如“灰”城，面对冷冰冰的石材们，商人们展现了油画家的色彩分辨力、科幻作家的取名想象力：

温德姆灰/拿铁灰/冰岛灰/凯撒灰/

西西里灰/塞浦路斯灰/玛雅灰/云多拉灰/

佛罗伦萨灰/玛莎拉蒂灰/奥斯汀灰

……还有闪电灰/奥特曼灰。

我趴着车窗问，“石材批发是泉州的支柱产业？”

朋友笑笑，“它只是我们泉州下辖南安的一个小镇噢。”

等我住进了泉州西街，随便闲逛进一条巷子，就能看到文青小店门口自豪的张贴，提醒每一位贸然闯入泉州的游客：

世界有70%的树脂工艺品来自泉州——包括你买的手办、盲盒；

泉州辖下的“世界陶瓷之都”德化，为它拿下了“中国最大的陶瓷生产和出口地”（而不是江西景德镇、广东佛山等等），覆盖全球190多个国家；

赫赫有名的安溪铁观音，来自泉州；（如武汉人熟悉的 “八马” 茶业）

世界上模拟对讲机产量最大，也是泉州；

中国最大的出口糖果基地，也是泉州；

服装业巨头“七匹狼”、“九牧王”、“卡宾”等，来自泉州。

……

泉州甩开厦门和福州，GDP稳坐福建省NO1已长达21年。

成绩单好到令人咋舌，还远不止以上。泉州拥有的中国驰名商标总数，N年前就拿下全国地级市第一位。

“开公司、创品牌”是泉州玩不厌的热门游戏。

来来来，随手来一张前两年的中国运动鞋品牌排行榜，简直不可思议：

“泉州家族企业很多，世代经商，到儿孙辈接手时，都是行业龙头啦……年轻人从小跟随家族，耳濡目染专修一门课——做生意。”

这么看，泉州岂不是应该富二代成群、豪车满街、奢侈品店挤破头的“财大气粗”之城？

可当你在泉州街头走一走，高大的美丽异木棉成排盛开，树下生活的闽南人，朴素得就像中国任何一座普通小城。

低调，隐形，肉眼所见是怎样的泉州呢？

不见豪车，不见奢侈品店，不见别墅豪宅的广告。

（泉州的街市，充满老城坊间的烟火气，铺子叫“某啊”的挺多）

只有乌泱泱庞大的电瓶车大军，人们匆匆夹带着货物，穿着印着自家品牌的工作T恤，为生意奔波。

饿了就在街头树下，喝一碗十多元的牛肉羹，或是剥一个热腾软糯的烧肉粽。

从早7点到半夜，密密的街巷，密密的店铺，日夜热闹非凡，整座城活跃得像一锅汩汩煮开的粥，足以令许多冷清的小城眼红。

（古城里的电动车停车场）

我夜里寻到一处天台咖啡馆闲坐吹风，两桌年轻人。

一桌在聊“你爸爸鞋厂上个星期出的那批货，能不能给我拨一点？”，另一桌在抱怨“我淘宝那几个客服，送到你公司培训一下好吗，总出纰漏……”

这浪漫的蓝色天台，不是应该来一场“不插电吉它伴奏诵诗会”么？

我的朋友是在泉州开工厂的企业主，他常年一天只睡4个小时。半夜把我送回酒店，他回厂里听夜班主管汇报工作，第二天大清早精神烁烁赴我的约。

自己的公司，不谈996，舍命相搏。他说他的泉州生意圈里，几乎人人如此。

胡乱改一句话：

“如果你爱一个人，就把他送去泉州，因为那里永远有工作；

如果你恨一个人，就把他送去泉州，因为那里永远有工作”。

（11年前的一则新闻剪报）

看清一座城的心脏引擎，让旅行多了一点深奥的风味。

【第一站 关岳庙摇签】

我是个旅人，不是国家经济研究中心委派的民间观察员。下半篇，继续我的愉快旅行。

上集说，泉州市内有一条神奇的老街，1009米长竟密布16处宋元遗迹，它就是涂门街。哪怕你在泉州只有一天，也该来看看。

我设计的小路线是“先去关岳庙摇个签——再访清净寺读读石刻——到街对面好成财吃牛肉羹——寻背后的古厝茶馆喝下午茶。”

涂门街的关岳庙，是泉州香火最旺的庙宇。

财神在哪里都铁定受欢迎，何况是在这有千年商业传统的泉州——听说清末时，泉州的关帝庙多达100多座。

朋友说，你来泉州一定要体验关岳庙“摇签”文化，问问你的财运啊事业运啊啥啥。

这庙里的木签特别长（估摸着快有1米），放在墙边箭筒般的大木桶里，我烧香拜拜完，就准备去学当地人的样子，摇支签。

朋友拦住我，教我先“笅杯打卦”——篓子里有许多木头“月牙”笅杯，一面凸起，一面凹下。告诉我说，这是和关老爷说话的“暗语”：

入乡随俗，花一分钟学习打卦摇签的简版过程：（复杂的，应该打卦三次才算获得神的同意）

1、先从篓子里拿一对笅杯，默默想好何事求问关老爷；

摇摇摇，把它们轻轻扔地上：

一凹一凸，神仙认同啦；

两凹，则神仙还未决定，你可以重新扔一次；

两凸，神仙说NO；

2、关老爷同意我去摇签，学泉州人的样子，大把大把地抱起桶里的木签，哗啦啦落桶……哎，有一根挤得最高，抽出它。

3、再次拿笅杯打卦，问问关老爷，是不是这根签。

4、神仙点头，一次过！我赶紧拿着木签，去外堂的解签处拿签文。

欢欢喜喜得“上签”一支，默念签文两遍，甚为精准惊讶，贴身收好。我看解签桌上压着不少“下签、下下签”，心说关老爷果然性情耿直，不说假话。

【第二站 清净寺看石刻】

从这座烟火缭绕、热闹如沸的关岳庙出来，步行2分钟，你眼前将出现一座散发浓郁阿拉伯风情的清净寺。

它与关岳庙同为宋朝所建寺院，一闹一静，相隔180米。（始建于北宋，公元1009年）。

它是中国现存最古老的伊斯兰教寺。

大门精彩，绿辉岩条石砌筑的穹顶拱门高耸，仰头看半天。

这座建造了一千多年的石构寺庙厚重坚固，古老石墙上阿拉伯文刻的《古兰经》依稀可见。

找找看，寺内有一面围墙上，完好地镶嵌着一方明永乐五年刻有《永乐上谕》的石刻，是明成祖朱埭颁发保护伊斯兰教寺院的文告，非常珍贵。

【第三站 好成财喝牛肉羹】

从清净寺出来，过街，有一家叫“好成财牛排馆”的涂门街店，对街摆桌——你能端着碗隔街欣赏，关岳庙与清净寺皆在街对面。

泉州人爱吃牛肉，从宋朝起就爱。你在泉州大众点评上输入“牛肉”两个字，单“牛肉火锅”一项就能蹦出750多个结果。

好成财是一家百年老字号，荣誉小吃的奖状贴满一墙，多次被录入美食纪录片。

据说是老板祖上闯南洋的经历，见识了西式牛排的做法，回到泉州，选两到三岁的黄牛肋骨，改为用中式草药香料炖得烂熟，似乎还加了一丢丢咖喱，骨肉筋络层次丰富。

这家的牛肉羹不错，搅打足功夫的牛肉够嫩，红褐色的汤汁透明粘稠，鲜美顺滑，一口溜溜入喉。

泉州天热，牛肉羹汤的做法不辣也没什么厚腻油花，一大碗喝下肚清爽得很。

【第四站 老茶馆】

泉州的茶馆多是平民消费，不是商务洽谈存茶收包房费的那种，放心进，人均几十元到百元不等。还欢迎你自带茶叶，只收一点茶水费。

我先带你去一家泉州颇有名气的老茶馆，待会再推荐你去看一家设计前沿的年轻茶馆。

关岳庙背后，有一条古玩街，“古厝茶馆”就在街中，瞄准两头大石象就能找到它。

很多明星都来打过卡。茶馆墙上贴满陈旧相片、泛黄报纸。

小院像个古董藏家的宅子，岁月小物把角角落落摆得满当，恣意快活的竹子与兰草，衬得这座建于清末的闽南三进式合院清新雅致。

我里里外外把这茶馆里的匾与联读了一遍，耳目一新，“平凡小屋”、“古厝老壶新朋友”、“静者多寿”、“清其神”。

竹椅矮桌，点一壶岩茶，对坐空庭，自在神仙。

泉州茶馆的数量比之咖啡馆，几乎是9:1压倒性的优势。男人们的生意多是在茶桌上谈成的，氛围放松友好，提神醒脑效率高——比酒桌好。

我一直琢磨，茶席文化VS酒席文化，有没有人调查过它们与一座城经济的关系？

【第五站 新茶馆】

年轻美貌的新茶馆就在西街裴巷一角，随时随地可以去喝一杯。我去时刚开一个月。

推荐人是泉州朋友KOL猫叔，品位不俗，茶痴一枚。

“白水皓兮茶艺空间”，新晋“泉州最美茶空间”，中意的是，它不止设计脱俗，店里严选的茶也一试倾心。

老派小洋楼，焕然有了轻盈的新灵魂。你不要在一楼晃一圈就离开，往上走，再往上走……俯仰之间，越来越奇妙的迷宫空间，像某私人美术馆般的优雅迷人。

兜兜转转，大小茶座竟没有一处重复相似。你在一楼点了茶，可以选择任何一处坐下。

二楼的“屋中屋”包房内，藏了一处可俯瞰西街的弧形阳台。

惊鸿一瞥在三楼：地标开元双塔，彩铅画般“镶嵌”入纯白的墙体，痴痴欣赏半天，它俩却浑然不知。

（最美一张图，我不放，把“惊鸿一瞥”的机会也留给你）

厉害啊，设计师是什么人？打听得知，福建人朱一君，清华建筑系高材生，留学东京大学念博士。

好香的茶！试了两款，喝得眼前一亮。严选当季采摘的小众茶。比如一款叫“瑰夏”的茶，桐木关核心产区的小种红茶，茶叶自带淡淡的玫瑰香气。

【还有，还有呢】

花三天时间，泉州的风骨看了个大概。

泉州有我仰慕的人，它是弘一法师李叔同的圆寂之地，他生命的最后一段选择在泉州居住14年，寻访他的旧迹是另一条访寺路线。

我抽出半天时间访承天寺，站在空寂的“月台别院”里，想象弘一法师在这里赠字的时光。

（弘一法师的寝居小室前，把“以戒为师”四个字想了又想）

花三天时间，泉州小吃尝了个囫囵。

泉州是一座被严重低估的中国美食重镇，有根有源的传统小吃据民间统计有90多种。花费不多，吃得眉开眼笑，我每天被不重样的小吃老铺们喂得饱足滋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