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学家需要懂古神话和宗教吗？

需要，但不需要信仰它们。

荣格第一次开始思考古神话与人格的关系。他给出了答案，使我们意识到人类或许拥有共同的潜意识——集体潜意识（“潜意识”也译为“无意识”）。

卡尔·古斯塔夫·荣格

荣格是弗洛伊德的高徒，两人在第一次见面时，聊了整整13个小时。弗洛伊德对荣格的欣赏有目共睹，曾经多次暗示打算让荣格继承衣钵。

弗洛伊德（下左一）与荣格（下右一）

高徒之所以是高徒，意味着他有强大的独立思辨能力。显然，成为心理学权威的弗洛伊德忽略了这一点。弗洛伊德非常反对任何宗教思想或神话思想，荣格却大量地研究神话和宗教案例。在跟弗洛伊德的学习时，荣格无意间开始阅读神话书籍，产生了极大兴趣。身为精神病医师的荣格曾诊治大量的精神病人。凭借丰富的病例经验，荣格察觉到“古代神话和原始人心理之间有着某种密切关系”。

荣格病人绘制的曼陀罗

荣格的父亲是神职人员，但荣格在第一次圣餐礼时就对宗教产生了不信任感。“对我而言，这代表神的消失，宗教也不复存在，我再也不会去教堂了，那里没有生命，只有死亡。”（《荣格自传：梦，记忆和思考》）荣格后来甚至见到了一块硕大的粪便从神的宝座上掉下来，把教堂砸个粉碎的幻象。50年后，荣格读到一篇研究弥撒象征的论文，里面提到基督教的圣餐有吃人肉的习惯。他意识到自己儿时的想法一点也不幼稚，反而相当复杂。

佛教、基督教中的神和荣格幻想中的阿尼玛

（阿尼玛是某一补偿人格在幻想中的产生的形象，与宗教神秘仪式僧侣或巫师见到的神极为相似）

他后来说，“我不认为耶稣是真实存在，我从未接受他，他从没能让我喜欢，因为我总会反复想到那个地下的、他的表征物。那个'佯装’的耶稣会会士，使我对学过的基督教教义产生了阴影。我认为那就像一场隆重的化装舞会，或者说是一个葬礼……”

荣格描绘的幻想中的场景 《红书》图稿荣格非常容易产生梦境和幻想，3岁时曾梦见金色的宝座和“食人怪”，这是对荣格影响深刻的第一个梦境，他说自己开始“进入大地的秘密”。荣格的幻想可以连续几个小时，他沉浸在有树木、河流、沼泽、动物的神秘世界。对于精神分析研究来说，它是天赋。这倒应了“天才在左，疯子在右”那句话。

《红书》图稿

在与弗洛伊德的几次讨论中，荣格提出了质疑。大概是因为得意门生否定了自己的理论太让人气愤，弗洛伊德在与荣格的讨论中突然晕倒。在此之后，弗洛伊德写了一封信表示与荣格分道扬镳。这封信的后果自然可以预料，荣格成为众矢之的，朋友和熟人纷纷远离他，集体盲从在心理学家中间也不能幸免。可以想象被突然冷漠对待的遭遇有多么难熬，荣格在沉默中继续自己的研究。

与弗洛伊德分道扬镳后，荣格有了大量的时间。在独自研究的时间里，荣格充分地释放自己的幻想，把幻想用画笔仔细记录下来。后来这件事成为习惯，每当陷入困境时，就会画一幅画或雕刻一块木头。对荣格来说，这是探索内心的引子。一旦成功把情感转变成意象，发现它们，荣格的内心就能平静下来。

《红书》图稿

荣格与弗洛伊德分开后写出大量著作。在研究中，荣格通过“直面无意识”的过程发现“集体无意识”的现象，“直面无意识”的方法之一是用图画记录幻想，这些作品被收录在荣格《红书》之中。

同时，荣格很快辞去了所有职务，他走访拉文纳和罗马，那里有早期基督教的遗迹；也去非洲、印度见古老的神话，去美国南部看印第安人的文明。

图片意为“恶龙想吃掉太阳，年轻人恳请它不要这样做，但恶龙还是将太阳吃掉了。”

画中的文字标出荣格幻想中这些意象的名字：阿特马维克图（）；年轻的支持者（ ）；特勒思弗洛斯（TE Λ E Σ Φ OPO Σ）；一些人身上的邪恶精神（ ）。

这些形象具有不同的渊源：阿特马维克图是荣格幻想中出现的形象，荣格在1917年4月25日的一段幻想中有提到：蛇就是阿特马维克图……阿特马维克图从蛇变成腓利门（《圣经·新约》中的人物）。特勒思弗洛斯是卡皮里诸神中的一个守护神；也被视为是医神，小亚细亚半岛的帕加马有他的神庙。

图中标注“《百道梵书》第2卷第2章第4节”

《百道梵书》是古印度经文，第2卷第2章第4节的为火祭提供了宇宙学解释，它开篇描述的是渴望得到再生的波闍波提如何从口中生出阿格尼，波闍波提把自己献给阿格尼，在他即将被吞噬的时候把自己从死亡中拯救出来。火祭（点燃治愈之火）是吠陀的一种仪式，在日出和日落的时候举行。仪式的表演者首先洁净自己，再点燃圣火，念诵诗文，向阿格尼祈祷。

吉尔伽美什 荣格绘制

这里的吉尔伽美什既不是《最终幻想》里的角色，也不是《爵迹》里的王爵，而是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一个苏美尔城市的统治者。他是古老传说中的英雄人物，曾经因为好友离世去寻求复生和长生不老之法，最终明白人必将死亡的道理。

荣格绘制的太阳船

太阳船是古埃及一个常见的主题。船被视为是太阳运行的典型载体。在埃及神话中，太阳神与怪物阿波菲斯进行战斗，阿波菲斯试图在太阳船每天在天空中穿梭时将它吞掉。在《力比多的转化与象征》（1912）中，荣格讨论了埃及“永不停息的太阳盘”和海怪。在1952年，荣格指出与海怪的战斗象征自我意识试图摆脱无意识的控制。太阳船出现在《埃及死亡之书》中的部分插图中。划船的人通常是隼首的荷鲁斯。《阴间书》中描述的是太阳神在冥界的夜行，太阳神的夜行被视为转化过程的象征。

荣格发现在不同古文化的图案中，总是能够找到相似的图像，这些相似的图像在精神病人和幻想症病人的图画也很容易见到。荣格认识到“人类拥有许多他未曾获得过的东西，是从他的祖先那里继承下来。他不是天生的白板，他只是天生无意识。”也就是说，人在诞生的那一刻，身体里就保存了百万年间人类代积累的“记忆”。这些“记忆”是人格最为庞大的部分，是人类集体共同存在的部分，荣格称为“集体潜意识”。

不同文化中的衔尾蛇

荣格认为：“蛇是人最核心的本质，而人却没有意识到。蛇的特征根据人和地的不同而变化，这是因为神秘从带来滋养的大地母亲流到他那里。”

荣格在1925年的讲座中评论了这一点，他指出神话中有大量的将英雄与蛇联系在一起的记录，因此，蛇的出现就标志着“另一个英雄神话”。当时，他展示一幅十字图，十字的顶端是理性/思维（以利亚），底部是情感（莎乐美），左侧是非理性/直觉（优势），右侧是感觉/劣势（蛇）。“很明显，蛇把心理活动带领到误入阴影、死亡和错误意象王国的歧途，但也是进入现实，变得具体……尽管蛇带来阴影，但它具有阿尼玛（人内心的另一面）的功能，它能够带领你进入深度，连接上和下……蛇也是智慧的象征。”

荣格从1913年后陆续画出的幻象，成为他集体潜意识理论的印证和实践。在一战期间，他画出了曼陀罗，开始并不是非常理解它。后来，他便每天早上都在笔记本上画一幅小小的圆形曼陀罗，借助这些图画观察自己的心理变化。

荣格绘制的曼陀罗

这个曼陀罗就像一座由城墙和护城河守备的城市。其中，一道宽阔的护城河环绕有十六座守备塔楼的城墙，而城堡的中央是一座金色的神庙。

荣格绘制的曼陀罗

中央是一颗星，蓝色的天空中飘着金色的云。我们在四个基点都能看到人的形象：顶端是一位沉思的老人；底部是洛基或赫菲斯托斯，有着火红的头发，手中拖着一座神庙。右侧和左侧分别是一明一暗的女性形象。两名女性代表的是阿尼玛的两个方面。老人相当于意义或精神的原型，而黑暗的地府人物则是智慧老人的对立面，也即是魔法的（有时是毁灭性的）路西弗元素。在炼金术中，这是赫尔墨斯·特莉丝梅季塔斯与墨丘利的相对立，墨丘利是狡猾的“小丑”。

曼陀罗是荣格理论中极其重要的图案形式。这种图案的历史悠久，多次出现在不同宗教意象中，包括佛教、基督教和印度教。

玛雅文明中的曼陀罗

阿兹特克文明中的曼陀罗

佛教中的曼陀罗

印度教符号

基督教炼金术书籍中的曼陀罗荣格认为曼陀罗是整个自我的心理表达， “在宗教实践领域和心理学中，它指示着圆形的意象，它们被临摹，被模仿，被表达，这种曼陀罗的结构也在西藏佛教中发现被作为舞蹈的形象。作为心理现象它们自发地出现在梦中，在某些冲突状态以及精神分裂症的病例中，它们非常频繁地以十字架、星星、四边形、八角形的形式，包含着四位一体或四的形式复合。” 荣格后来发现曼陀罗的真正意义是“成形、变形永恒的意义、永恒的创造”（《浮士德》）。

荣格绘制的普天大系

顶端的长着翅膀的鸡蛋中的小男孩代表精神形象，底部的黑色亚布拉萨代表物质世界主宰，左边象征地球、月亮和虚空的黑暗领域，右边则是富饶丰满的光明领域。大圈的锯齿光芒代表内在的太阳。荣格曾附加如下评论：“它描绘了内蕴于宏观世界的微观世界的二律背反及其自身的二律背反。”

荣格发展了弗洛伊德的冰山理论。弗洛伊德认为人的精神分为意识和潜意识两层。意识显露于人前，就像冰山浮在水面的部分，只是人格的一角。潜意识包含一个人从受精卵开始到当下的所有被埋藏记忆、经历，通常不会被人看到，就像冰山藏在水面的部分，庞大而深不可测。荣格则把人的精神分为三层，分别是意识、个体潜意识和集体潜意识。弗洛伊德的分析和理论都专注于个人的经历，其理论中的潜意识更倾向于个体潜意识。深藏海底的冰山最为庞大的部分属于集体潜意识，个人潜意识占比有限。

荣格的冰山理论就像有人解释了银河系，有人却解释了宇宙，如果说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到达了人的精神底层，荣格的精神分析理论则触及了人类的精神底层。巴别塔的通天计划被上帝阻止了，人类的相通性仍存在于自身，来自不同古老神话和宗教中的图案符号，证明了“集体无意识”的存在。最后，请收下这份知名心理学家彼得森（ ）对荣格的赞美：

卡尔·荣格的智慧是“极其可怕的”